日子在沉重的喘息中滑过,像一辆在泥泞里艰难前行的破车。黑泽光白天在码头扛包,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脊梁,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犁出道道沟壑;晚上去仓库守夜,刺骨的寒风从铁皮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他牙齿打颤。每一分力气都被榨干,换来的不过是几张薄得透光的钞票,勉强糊住四张嘴,堵住那四面漏风的破屋。
然而,无论身体如何疲惫不堪,无论眼皮如何沉重得打架,有一个画面,总会在夜深人静、或是在扛包换肩的喘息间隙,无比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那架在暖黄灯光下流淌着冷冽光泽的黑色钢琴,以及怜子那双瞬间被点燃又瞬间熄灭、盛满了整个宇宙般渴望与绝望的紫罗兰眼眸。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一个焦灼的、日夜作痛的印记。
他翻遍了家里所有能称之为“财产”的东西: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几本翻烂的旧书,小阵那些宝贝似的、锈迹斑斑的齿轮发条,小谷视若珍宝的铅笔头……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小木盒上。那是他穿越过来时,身上唯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件。
他走过去,拂去厚厚的灰尘,打开了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旧怀表。
黄铜表壳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和氧化的暗斑,诉说着漫长的时光流逝。表盖边缘有一道明显的凹痕,那是刚穿越时在混乱街头被推搡磕碰的纪念。表链是陈旧的皮质,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他颤抖着手指,轻轻打开表盖。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依旧,只是蒙着一层薄雾般的氧化层。蓝钢指针早已停止走动,固执地停留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秒针的轴心处,有一点极其细微的锈迹。
它很旧,很旧了。在这个昭和年代,也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它来自另一个世界,是那个叫李泽光的大三学生曾经存在的、唯一的、微弱的证明。
黑泽光将它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他摩挲着表壳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仿佛能触摸到那段早已模糊的、属于“过去”的时光。宿舍里熬夜赶论文的灯光,食堂里喧闹的人声,甚至是穿越前最后眼前一黑的眩晕感……这些碎片般的记忆,随着掌心的冰凉触感,短暂地、模糊地闪回。这不仅仅是一块表,这是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与“李泽光”相连的锚点,是他无数次在绝望边缘,唯一能用来提醒自己“我是谁”的凭证。
现在,他要把这最后的锚点,亲手拔掉吗?
是为了另一个孩子的眼睛,为了那双眼底重新燃起的、关于声音与旋律的微光?
炉火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地跳跃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照着黑泽光脸上深刻的疲惫和挣扎。怜子蜷缩在她的小马扎上,抱着那只破旧的布偶兔子,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她小小的眉头也微微蹙着,苍白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小阵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摆弄着冰冷的金属,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小谷趴在矮桌上,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眉头紧锁地与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搏斗。
这个家,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维持不沉的小舢板,而他是那个筋疲力竭、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翻的舵手。牺牲这最后的锚点,换来的,或许只是给这艘破船增加一块聊胜于无的、随时可能被冲走的木板——一块琴板?一把琴弓?
值得吗?
他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怀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表壳边缘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那痛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翻江倒海。
当铺那扇厚重、散发着陈年木头和尘埃混合气味的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喑哑的“吱呀”,隔绝了外面喧嚣而冷漠的街道。黑泽光站在光线昏暗的柜台前,感觉口袋里空了一块。那块陪伴他穿越时空、带着另一个世界冰冷触感的旧怀表,连同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李泽光”的凭证,此刻正躺在高高的柜台后面,那个戴着老花镜、面无表情的朝奉手里。
朝奉用枯瘦的手指捏着表链,将怀表举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透过厚厚的镜片,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他用一个带放大镜的小巧工具,检查着表盘上细微的氧化和那点秒针轴心的锈迹,指甲划过铜壳上的划痕,发出轻微的刮擦声。那审视的目光,冰冷、挑剔、带着一种估价商品般的漠然,让黑泽光感觉自己连同那点残存的过去,都被放在砧板上反复掂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当铺里只有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和朝奉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咂嘴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黑泽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胸腔里撞击着肋骨。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疼痛来抵抗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空落落的恐慌和一种强烈的背叛感——背叛了那个在另一个时空里,对未来还充满懵懂期待的李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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