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半个多月,如同被上紧了发条般的高强度、超负荷工作,在武泽苍的身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他原本因常年习武、征战沙场而锤炼出的精悍身形,此刻竟显得有些单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使得颧骨更为突出。那身象征皇帝的明黄常服穿在身上,似乎都宽松了几分。最显眼的,是眼下那两团挥之不去的、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如同墨汁晕染开一般,牢牢盘踞在那里,诉说着严重的睡眠不足和精神透支。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也时常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涣散与疲惫,只有在阅读紧急军报时,才会短暂地凝聚起锋芒。
这是一种与战场上截然不同的消耗。战场上的疲惫,是酣畅淋漓的,是体力与意志极限爆发后的虚脱,往往伴随着胜利的喜悦或劫后余生的庆幸,睡一觉,饱餐一顿,便能恢复大半元气。而此刻的疲惫,却是钝刀子割肉般的,是精神被无休止的文书、被冗长低效的流程、被无数需要独自决断的难题,一点点消磨、蚕食后的干涸。它深入骨髓,缠绕灵魂,让人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倦怠与无力。
这日深夜,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武泽苍刚刚勉强批阅完一批来自东部前线的紧急军报,上面详细呈报了各路大军对负隅顽抗的大皇子武泽宇残部,进行最后合围与清剿的具体部署、兵力调配以及可能面临的困难。这些军报事关重大,牵扯到无数将士的性命和整个东南战局的最终平定,他不得不强打精神,逐字逐句地仔细审阅,做出批示。
当最后一个朱批落下,他放下笔,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在喉头翻涌。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猛地推开身前端坐半宿、堆积如山的紫檀木御案,霍然起身。由于起身太猛,大脑供血不足,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案角才稳住身形。
他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南窗边,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为了保暖而紧闭的雕花窗扉。
“呼——”
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夜风,瞬间毫无阻碍地涌入这间温暖却沉闷的书房,吹动了桌案上的奏折纸页,也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墨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沉闷气息。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肤和呼吸道,让他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胸口的烦闷似乎也稍稍缓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冬夜的寒气,抬头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轮清冷孤寂的弯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洒下淡泊如水的光辉。月光静静地流淌在寂静无声的宫苑之中,将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宫殿飞檐、亭台楼阁,勾勒成一幅巨大、沉默而威严的剪影。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在月色下失去了白日的炫目光彩,只剩下黑白分明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宣示着这里乃是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是古往今来无数野心家、政治家梦寐以求、挤破头颅也想踏入的终极殿堂。
然而,此刻在武泽苍的眼中,这片恢弘壮丽、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建筑群,却更像是一座巨大、华丽、却冰冷彻骨的黄金牢笼。每一道宫墙都是一道枷锁,每一座殿宇都是一间囚室。他被困在这权力的核心,行动坐卧皆需符合礼制,一言一行皆有无数史官、内侍、乃至隐藏在暗处的眼睛记录、审视、解读。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行动自由,如同被供奉在神坛上的偶像,看似尊崇,实则身不由己。
强烈的反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内心。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飞,回到了那段虽然艰苦,却充满生机与自由的和州岁月。
他想起了在和州那个小小的安定王府。那时,他虽然是王爷,但天高皇帝远,规矩束缚少得多。偶尔在处理完繁杂公务,感到身心俱疲之时,他可以随意地换上便服,只带着小福子一人,如同寻常百姓般溜出王府,混入熙熙攘攘的街市。在某个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前坐下,花上几文钱,要上一大碗皮薄馅嫩、汤头鲜美的馄饨,听着周围贩夫走卒、市井百姓用最直白的语言闲聊着家长里短、物价涨跌,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真实而鲜活的烟火气息。那种融入民间、不被特殊对待的自由与轻松,是此刻身处深宫、连吃穿用度都有严格规定的他,再也无法体会的奢侈。
他想起了鲁师傅的天工院初创之时,那里更像是一个充满激情与好奇心的大工坊。他可以随时跑去,脱下外袍,卷起袖子,毫无形象地和鲁师傅以及那些满手油污、眼神发亮的工匠们蹲在一起,对着一个粗糙的模型或图纸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可以亲手摆弄那些新奇的零件,感受金属的冰冷与木材的纹理,在一次次失败与尝试中,体验着创造的乐趣与成就感。那里没有君臣之别,只有对技术的共同热爱与追求。而现在,他若想去视察将作监(天工院升级后的官方名称),前呼后拥,仪仗森严,工匠们跪伏一地,战战兢兢,哪里还有半分当初那种无拘无束、共同钻研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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