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明亮,将武泽苍伏案的身影拉得悠长。他面前摊开的,正是李慕呈报上来的那份关于科举之争的《阁议纪要》以及礼部与翰林院联名的奏折。他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着,从李慕力求客观的综述,到张世安老成持重的担忧,再到小福子揭示的幕后关联,以及鲁师傅、薛先生那带着泥土与药草气息的直白建言。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深潭。这场争论,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他有意无意间推动至此。改革,一旦越过了整顿吏治、颁布新政这些相对表层的范畴,必然会触及更深层的利益格局。而科举,正是这格局中最坚硬、也最核心的一块基石,它关系到由谁来管理这个国家,关系到未来数十年帝国官僚体系的知识结构和价值取向。触动它,就是触动了几百年来依靠“文章取士”制度维系其地位和特权的整个士绅阶层,尤其是其中那些以经义文章为立身之本、视其他学问为“奇技淫巧”的清流集团。
他放下文书,缓缓起身,踱步到巨大的琉璃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森严。他的思绪却飞得很远。张世安“求稳”的建议,在他脑海中回响。是的,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北疆未宁,内部暗流涌动,第一次科举确实不宜动作过大,引发士林剧烈的反弹,导致统治根基动摇。若因此激起大规模的罢考、清议沸腾,甚至地方动荡,无疑是得不偿失。妥协,有时候是必要的政治智慧。
但是,若完全妥协,继续沿用那套只考经义诗赋的旧制,选拔出一批又一批只知圣贤书、不闻窗外事,擅长空谈道德文章、却缺乏实际理政能力的“标准”官员,那他大力推行的《永初新政》又将依靠谁去落实?他心中那个更强盛、更高效、更关注民生的帝国蓝图,又将如何实现?这无异于在根本问题上向守旧势力示弱,承认了他们对文化话语权和选官路径的垄断。今日退一步,明日就可能要退十步,今后再想推行任何触及根本的改革,都将难上加难,阻力会呈指数级增长。
“不能退,但也不能硬闯……”武泽苍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窗棂。他需要找到一个巧妙的平衡点,一个既能维持眼下稳定,避免剧烈冲突,又能清晰地传递出变革决心,并为未来更彻底的改革埋下坚实伏笔的策略。这就像下一盘棋,不能只盯着眼前的棋子,更要看到后面十步、二十步的局面。
他在窗前站立了许久,直到宫漏声提示着子时已过,一个渐趋成熟的方案在他脑中清晰起来。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一条迂回却可能更有效的路径。
翌日,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乾清宫东暖阁。武泽苍在这里召见了内阁首辅李慕和次辅张世安。没有过多的寒暄,他直接切入主题。
“科举之事,朕已详阅二位爱卿及阁臣们的意见。”武泽苍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翰林院所奏,维护祖制,其心可鉴;然,鲁师傅、薛先生所言,关乎实务,其理亦明。朕思之,完全遵循旧制,固步自封,非强国之道,亦不符朕推行新政之本意。”
李慕和张世安肃立静听,知道关键的决断时刻已然到来。
“然,”武泽苍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二人,“科举取士,关乎天下士子之心,牵连甚广。若骤然于考试之中加入算学、格物等新课目,恐引起数十万寒窗苦读之学子恐慌与非议,甚或为人利用,煽动事端,于朝局稳定不利。此非朕所愿见。”
他略微停顿,让两人消化这番话,然后才清晰地抛出他的决策:“故朕意已决,此次新朝首次开科取士,其考试内容主体,仍以经义、策论为主,暂不变动!”
听到这话,张世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稍稍柔和了些。而李慕虽然面色不变,眼神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他相信皇帝必有后文。
果然,武泽苍紧接着说道:“但是——”这个转折词,他加重了语气,“在科举录取之后,除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依惯例直接授予翰林院清要官职外,其余所有二甲、三甲进士,均不得即刻授官!需全部进入一个新设立的机构——名为‘政务学堂’,进行为期至少半年的强制性研修!”
“政务学堂?”李慕和张世安几乎同时出声,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疑惑和探寻之色。这个名称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不错,政务学堂。”武泽苍肯定地点点头,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构想,这也是他昨夜思考的核心成果,“此学堂,并非传统书院,不讲授经义诗赋。它将由内阁与吏部共同掌管,直接对朕负责。其研修之内容,旨在补上新科进士们最为欠缺的实务知识!”
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条分缕析:“学堂课程,需包括但不限于:《永初律》精义与实务案例剖析,让他们知法、懂法、方能守法、用法;国家钱粮赋税之管理与核算基础,使他们明白国库收支、民生依赖为何;基础算学之运用,利于日后管理工程、核查账目;农桑水利之基本常识,知晓稼穑之苦、水利之要;乃至简单的疫病防治与灾荒赈济之策,使其面对天灾人祸时,不至手足无措,甚至能有效组织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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