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海风拍打窗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许时瑾站在明荷房门外,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一咬牙,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屋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勾勒出简陋的轮廓。淮安在外间的小床上睡得正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里间,明荷侧身躺在板铺上,背对着门口,薄薄的被子盖到肩头,一动不动。
许时瑾知道她没睡。她的呼吸频率骗不了他。
他走到床前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不敢再靠近,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就那样站着,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在昏暗的光线里,贪婪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化作低沉而沙哑的倾诉,在寂静的夜里缓缓铺开:
“明荷……”他唤着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千百遍,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痛楚,“我知道你醒着。有些话,我必须说。”
“我是个罪人。”他闭了闭眼,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悔恨与自我厌弃,“爹娘的惨死,你们这两年受的苦,每一桩每一件,根源都在我。我百死莫赎……我不敢求你宽恕,更不配得到原谅。”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
“但是明荷,我求你……给我时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我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近乎乞求。
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务实,却也更加沉重:“我们得去京城。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润生,为了安儿。”
“润生的才华,你比我更清楚。连中三元,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可他若一直留在这宁海县,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同窗砥砺,没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抱负,他的才学终将被埋没。你忍心看着他这‘小三元’的功名,最终止步于此吗?他是沈家的希望,也是爹娘生前最大的念想啊!”
提到淮安,他的语气更加急迫和不容置疑:“还有安儿……他是我们的儿子,他是大晟朝的皇子!他的身上流着许氏的血脉,他不可能永远隐姓埋名,在这民间流浪!他已经四岁了,到了该开蒙读书、明事理的年纪。难道你要让他一辈子在这海边,只知道捕鱼撒网,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懵懂无知吗?他需要接受最好的教育,需要知道他肩负的责任。”
他看着她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知道她在听,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他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哀恳道:
“明荷,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怎么对我,都是我应得的。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为他们的前程好好想一想。别让我的过错,耽误了孩子的一生。”
黑暗中,许时瑾看不到,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明荷的肩膀开始极其轻微地颤抖。她没有出声,也没有转身,但那无声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心痛。他知道,她在流泪。那滚烫的泪水,正无声地浸湿她头下那粗糙的枕头,也灼烧着他悔恨的灵魂。
他多想此刻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像从前那样,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他多想感受她身体的温度,确认她真真实实地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
他不敢。
他像一个捧着稀世琉璃盏的人,生怕自己稍一用力,那历经千辛万苦才失而复得的珍宝,就会再次从指缝间滑落,摔得粉碎,甚至彻底消失,让他再也找寻不到。现在的他,只要能看到他们,能待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知道他们平安地呼吸着,就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卑微的满足。
然而,人心总是贪婪的。在这份满足之下,那份想要弥补、想要参与他们未来人生的渴望,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奢望着,奢望能带他们回京城,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却能给他们最好一切的宫殿。他奢望着能天天看到润生在学海里畅游,能看到淮安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能……能偶尔看到明荷的身影,哪怕她依旧不愿看他一眼。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的呢喃。他说想带他们去看京城上元节彻夜不熄的花灯,想请最好的先生教润生读书,想让淮安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奔跑。他说以后会护着他们,不让任何人给他们委屈受。
可自始至终,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那两年多如同在地狱里煎熬的寻找,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彻底破灭的痛苦,无数个深夜被失去他们的恐惧惊醒的瞬间,还有那蚀骨灼心的思念……所有这些,他都死死地压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露。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
是他把灾祸带给了这个原本安宁的家,是他让明荷失去了父母,让润生和淮安失去了安稳的童年。他所有的痛苦,在明荷失去至亲、独自带着幼弟稚子亡命天涯的苦难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不值一提。
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彻底熄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灰白曙光,勾勒出明荷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轮廓。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晨曦完全驱散了夜色,直到院子里传来早起的鸟鸣。明荷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一个字,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但那漫长沉默里的无声泪水,和最终也没有出口赶他走的默许,让许时瑾在无尽的酸楚中,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需要他用尽余生去小心呵护和等待的曙光。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固执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明荷的泪水流得更凶,浸湿了大片枕头。门外,许时瑾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仰起头,将眼中翻涌的热意逼了回去。
他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海平面上的曙光正在驱散长夜。这一刻,他在心中立下誓言——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等待多久,他都会用余生来弥补。他会用生命去守护他们,守护这个失而复得的家。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即便是死亡,也休想再次从他身边夺走他们分毫。
路还很长,但他绝不会再放手。
喜欢姑娘救命恩,小生以身许请大家收藏:(www.shuhaige.net)姑娘救命恩,小生以身许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