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禁中议政室的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横亘中央,案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屋顶藻井繁复的彩绘,也倒映着围案而坐的三张面孔,在跳跃的牛油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沉重的宫门紧闭,隔绝了未央宫前殿那山呼海啸的余音,也隔绝了冬日的天光,只余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更细微的、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一股浓重的墨香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权力重压。
霍光端坐于长案主位。他已褪去朝会时的十二章纹玄服,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朴素却更显凝重。他面前摊开一卷厚重的竹简,是御史大夫桑弘羊呈上的《盐铁均输诸策损益疏》,密密麻麻的墨字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奏疏,而是将目光投向长案中央那幅巨大的、用细密丝线精绣在素帛上的《大汉疆域舆图》。舆图上,蜿蜒的墨线勾勒出帝国辽阔的疆域,山川河流、郡县关隘清晰可见,那一道道朱砂标注的烽燧驿路,如同帝国跳动的血脉。
“前殿喧嚣已歇,社稷重担方始。”霍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激起无形的涟漪。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沉稳而锐利,依次扫过坐在下首两侧的上官桀和金日磾。“陛下年幼,国丧新举,朝野内外,人心浮动。当此非常之时,你我三人受先帝托付,一言一行,关乎国本。”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长安的位置,发出笃笃的轻响。“当务之急,便是‘稳’字当头。稳朝局,稳民心,稳边陲。一切,当以‘萧规曹随’为圭臬。”
“萧规曹随”四字一出,上官桀端坐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正襟危坐,一身赭色武官常服衬得他面膛微赤,虬髯浓密,眼神锐利如鹰隼。放在膝盖上的大手,指节粗壮有力,此刻却下意识地微微收拢。他脸上迅速堆起赞同的笑容,声音洪亮地接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萧规曹随’,此乃老成谋国之道!先帝宏图伟业,法度森严,岂是我等后辈可轻易更张?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稳住这局面!”他一边说着,目光却飞快地瞟了一眼霍光手边那份桑弘羊的奏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随即又落回舆图之上,手指在靠近北疆代郡的位置点了点,那里朱砂标注的烽燧格外密集。“大将军,依桀之见,当务之急,除了朝堂安稳,边关军心亦不可轻忽。李广利将军虽兵败降胡,然其旧部散落北疆诸郡,难免人心惶惶。是否应速派得力干员,携陛下新登大宝之抚慰诏书,前往代郡、云中、雁门诸边塞,宣谕天恩,厚加犒赏,以安军心?”
上官桀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意图在平静的水面下搅动波澜。他特意提到李广利旧部,看似为国分忧,实则暗藏机锋——李广利乃武帝宠将,其旧部盘根错节,安抚还是清洗,牵涉甚广。此举既可试探霍光对军中势力的态度,又能为他这位左将军在边军体系中安插人手、收揽人心提供名正言顺的契机。他说话时气息沉稳,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光,仿佛一片赤诚。
金日磾坐在上官桀对面,一直沉默着。他身形魁梧,面容忠厚,浓眉下一双眼睛深邃而平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包容与悲悯。他身着深褐色文官常服,双手交叠置于案上,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听着霍光“萧规曹随”的定调,他缓缓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认同。当上官桀慷慨激昂地提出抚慰边将时,金日磾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将目光投向舆图上标注着“关东”的大片区域,那里是帝国腹心,也是桑弘羊盐铁专卖、均输平准等政策施行最广、争议也最大的地方。
“大将军所定‘稳’字要诀,金磾深以为然。”金日磾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他缓缓开口,语速不快,字字清晰。“边军安抚,固是必要。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温和却坚定地看向霍光,“关东诸郡,去岁大水,今春又遇蝗灾。桑大夫之策,为国聚财,功在社稷。然值此灾年,苛捐杂税若再循旧例,恐伤民生根本,动摇国本之‘稳’。”他顿了顿,手指在舆图上几个受灾严重的郡县位置轻轻划过。“当此之时,是否可斟酌损益?或暂缓部分郡国盐铁之贡,或调拨均输之粮优先赈济灾民?‘萧规曹随’,乃循先帝治国之大法,然法度之外,亦需体察时艰,存恤民之心。”
金日磾的话,如同温润的玉石,不疾不徐,却直指核心。他没有直接反对上官桀的提议,却将话题引向了更根本、也更棘手的民生问题。他提到了桑弘羊的功绩,也点明了其政策在灾年的残酷性,更提出了具体的、需要打破部分“旧规”的赈济建议。这既是对霍光“稳定”方针的补充,也是对上官桀过于侧重军务、忽视民瘼的无声提醒。他说话时,目光始终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灾民嗷嗷待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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