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二楼雅座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一个身着普通商贾青布袍、一直低头自斟自饮的中年汉子,此刻缓缓抬起了头。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而精明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狸猫。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目光追随着上官安被架走的狼狈身影,随即又瞥了一眼窗外未央宫的方向,无声地呷了一口杯中残酒。那酒,仿佛带着长安城夜色中无声流淌的、名为“秘密”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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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将军府,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与压抑。巨大的青铜瑞兽炭盆烧得正旺,赤红的炭火映照着四壁悬挂的刀剑弓弩,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上官桀背对着门,负手而立,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笼罩在跳动的烛光阴影里。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赭色武官常服,虬髯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浓重。他没有回头,只是听着身后心腹家将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惶恐的禀报——关于醉仙居二楼雅座里,上官安那番石破天惊的狂言。
“…公子他…他大骂霍大将军是‘老匹夫’、‘靠裙带上位’,还说…还说金公的位置本该是您的,霍光独霸尚书台…甚至…甚至说长安城的天迟早要变…”家将的声音越说越低,额头上冷汗涔涔。
随着家将的复述,上官桀宽厚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要挣脱皮肉的束缚!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被儿子愚蠢行径拖累的巨大恐惧,以及更深沉的、被霍光压制后无处宣泄的屈辱怨毒,如同三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噬咬、缠绕!逆子!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竟敢在鱼龙混杂的酒肆,口出如此狂悖之言!这简直是将整个上官家架在火上烤!是将他上官桀苦心维持的“依附”假象,亲手撕得粉碎!
“他还说了什么?”上官桀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深冬刮过荒原的风。
“还…还说…霍光得意不了多久…到时候…上官家…”家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敢再说下去。
“够了!”上官桀猛地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他霍然转身!烛光瞬间照亮了他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虬髯根根竖立,双目赤红欲裂,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他胸膛剧烈起伏,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那心腹家将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那个逆子…现在何处?!”上官桀的声音如同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已…已被赵公子他们强行送回…送回东厢房…醉得不省人事…”家将伏在地上,声音颤抖。
“醉得不省人事?”上官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阴冷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好…好得很!”他猛地一脚踹翻旁边一张沉重的紫檀木小几!几上的青铜灯树、玉镇纸、笔砚等物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碎裂的玉片和飞溅的墨汁,如同他此刻崩裂的理智和喷溅的怒火!
“滚出去!”他对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家将厉声咆哮。
家将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沉重的书房门。
书房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上官桀粗重如牛的喘息声。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胸膛剧烈起伏。许久,那暴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怨毒与疯狂。
他缓缓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瞬间灌入温暖的书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也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刺骨的寒气,仿佛要将胸中那团灼烧的毒火强行压下。
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细雪中朦胧闪烁,远处未央宫阙巨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欲望与权力交织的都城。
上官桀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死死钉在那片沉默的宫阙黑影上。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霍光压制、被逆子拖累的万分之一!
“霍光…”一个如同淬毒冰凌般的名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还有…那个位置…”他脑海中闪过尚书台那张空悬的主位,闪过霍光钤下印信时那不容置喙的冰冷侧脸。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他脸上。他猛地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书房内重新被烛光和压抑的沉默笼罩。上官桀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暴怒与狰狞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和冰冷。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尚未干涸的墨汁,在一张空白的帛书上,缓慢而用力地写下一个字——一个被墨汁反复涂抹、几乎力透纸背的字。
“忍”。
烛火跳跃,将他巨大而沉默的身影投在身后挂满兵器的墙壁上,那影子随着火光的晃动而扭曲、膨胀,如同黑暗中悄然苏醒、磨砺爪牙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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