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青砖墁地,冷冽如铁。十月的寒风穿过高大的朱漆殿门,卷动着列班公卿深衣的广袖,发出细微的飒飒声,更添肃杀。八岁的昭帝刘弗陵高踞御座,小小的身躯包裹在繁复的玄黑十二章纹冕服里,冕旒垂下的玉藻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呼吸,在稚嫩却紧绷的面容前轻轻晃动。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丹墀之下。
争论的焦点,是关中大水后的赈济。
“陛下!” 上官桀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洪亮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他出班,深红色的朝服衬得他面膛更显赤热,笏板在他手中几乎要挥舞起来。“渭水决堤,三辅之地化为泽国!流民嗷嗷待哺,饿殍已现于道旁!当务之急,乃开仓放粮,倾力赈济!臣请旨,即刻调拨太仓、甘泉仓粟米三十万石,并令三辅郡县开常平仓,平价粜米,以解燃眉之急!迟一日,便是千百条性命!”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急迫,也裹挟着不容置喙的气势。几个与他交好的将领和出身关中的官吏,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霍光立于文官班首,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待上官桀激昂陈词毕,他才缓缓出列,动作沉稳得仿佛殿外的寒风也为之凝滞。他双手持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左将军忧国忧民之心,可昭日月。” 他先肯定了上官桀的出发点,目光却平静地扫过御座上的小皇帝,又掠过上官桀那张因急切而有些涨红的脸。“然,国之储积,关乎社稷命脉,岂可倾囊?去岁河西用兵,耗费巨万;今岁水患,又损赋税根基。太仓存粮,需备边塞烽燧之警,需应京畿百官俸禄、宫室宗庙之需。三十万石?恐动摇国本。”
他微微一顿,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殿角铜漏单调的滴水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霍光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锁定了上官桀。
“至于常平仓,” 他语调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锥,“其设本为平抑粮价,调剂丰歉。今三辅粮价已然飞腾,若尽开仓粜米,米贱伤农,来年何人种粮?此乃饮鸩止渴,遗祸无穷。”
“那依大将军之意,便坐视百姓冻饿而死吗?!” 上官桀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再也掩饰不住。他握笏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丹墀之上,小皇帝刘弗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清澈的目光透过冕旒的缝隙,敏锐地捕捉到霍光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正极其轻微地在玉带扣上摩挲了一下——这是霍光思考重大关节时不易察觉的习惯。
“自然要救。” 霍光的回答毫无波澜,仿佛上官桀的怒意只是拂面微风。“臣之策:其一,命受灾郡县,即刻核查灾民户数,登记造册,按丁口发放十日口粮,先稳住人心,免生流徙动荡。其二,由大司农牵头,自关东未受灾诸郡,火速调集粮秣十万石,驰援关中。其三,严令三辅豪强,不得囤聚居奇,违者严惩!其四,开放皇家苑囿,许灾民入内樵采渔猎,暂渡难关。待关东粮至,再行后续赈济。”
他提出的方案,条理分明,步步为营,却透着一股精打细算的审慎和冷硬。每一石粮的去向,每一个环节的管控,都透着对“秩序”的绝对维护。
“十万石?杯水车薪!” 上官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跨前一步,赤红的朝服袍袖带起一股劲风。“远水不解近渴!大将军口口声声社稷命脉,难道这万千黎庶的性命,便不是社稷根基?!” 他胸膛起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仿佛看到自己安插在受灾郡县的亲信送来的密报——灾民眼中绝望的死灰,以及他们背后可能酝酿的、足以动摇他根基的怨气。霍光的“秩序”,在他看来,无异于冰冷的枷锁,锁住了他彰显权力、收买人心的机会!
“左将军此言差矣!” 一个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御史大夫桑弘羊出班了。他身形清癯,面容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看向上官桀。“大将军统筹全局,调度有方,深谙轻重缓急之道。若依左将军之策,开仓放粮,一时痛快,然则仓廪空虚,边军无粮,外寇乘虚而入,内府无钱,百官无俸,朝廷动荡,届时饿死的又岂止灾民?恐有倾覆之祸!此乃妇人之仁,匹夫之勇!”
他特意加重了“统筹全局”、“调度有方”几个字,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霍光。盐铁会议上的挫败感依旧灼烧着他,此刻看到上官桀这个莽夫在霍光面前碰壁,心中既有一丝快意,更有一份借题发挥、敲打霍光“专权”的盘算。他话锋一转,矛头暗指:“若事事皆凭一时意气,罔顾法度成例,怕是要重开盐铁之议,搅扰得天下不宁了!”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刺,既扎向上官桀的“短视”,也隐隐刺向霍光主导政策下对他桑弘羊旧政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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