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深处,椒房殿的暖阁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熏香混合的沉闷气息。八岁的昭帝刘弗陵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凭几上,小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他刚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中挣扎出来,身体依旧虚弱,裹在柔软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双过于沉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陛下,该进药了。”一个面容慈和、鬓角染霜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温热的玉碗,碗中是浓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是自昭帝襁褓时就侍奉在侧的老人,名唤王顺,是这深宫禁苑中,小皇帝为数不多能感受到一丝暖意的人。
刘弗陵微微蹙眉,抗拒地别开脸。那药味让他本就翻腾的胃更加不适。他目光落在暖阁角落那只精致的鎏金朱雀熏炉上,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忽然轻声问道:“王顺,阿姊……鄂邑长公主,今日又来了?”
王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慈和的笑容未变,声音放得更轻缓:“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午后确实来过。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殿下忧心如焚,特来探望。见陛下尚在安睡,便未敢惊扰,只在殿外询问了陛下今日进膳进药的情形,叮嘱老奴们务必小心伺候,这才离去。” 他将玉碗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哄劝,“陛下,良药苦口,还是趁热用了吧。”
刘弗陵没有看那碗药,小小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他清澈的目光转向王顺,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探究:“她……只问了膳药?”
王顺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恭顺:“是,殿下关怀陛下龙体,问得极是仔细。早膳用了什么羹汤,用了多少,午膳可曾进些软烂的肉糜,晚膳预备些什么,药是何时煎的,用了哪几味药材……都一一问过了。还特意嘱咐,说陛下病中脾胃弱,甜腻的蜜饯果子要少用些。”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小皇帝的脸色。
刘弗陵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暖阁里异常安静,只有铜漏滴水声和熏炉里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那过于仔细的、事无巨细的询问,像无数根细小的刺,扎进他敏感的心头。他想起朝堂上霍光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上官桀强压怒火的赤红面庞,想起金日磾府邸那两点惨白的素灯……这深宫里的每一缕风,似乎都带着不祥的气息。
“阿姊……” 刘弗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警惕,“她以前……也这般关心朕的膳食么?”
这问题问得突兀,却又直指核心。王顺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侍奉两朝,在这深宫沉浮数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滴水不漏的本事。小皇帝这份超乎年龄的敏锐和洞察,让他心惊肉跳。他垂下眼睑,避开皇帝那过于澄澈的目光,斟酌着字句:“长公主殿下乃陛下亲姊,手足情深,关心陛下起居饮食,自是常情。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稳妥的表达,“只是殿下近来,或许是因陛下染恙,心焦所致,问询……确比往日更为频繁细致了些。”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将这份“细致”归结于长公主的“心焦”。这是宫中最常见的、也是最为安全的推脱之词。
刘弗陵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他伸出小手,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黑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微微晃动,映出他苍白而沉静的倒影。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温润的弧度,小小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暖阁内熏香的气息似乎更浓重了,混合着药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王顺屏息凝神,不敢再劝,只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幼的君主心中,那份对周遭环境天生的、如同幼兽般的警觉,正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拨动,发出不安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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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官署内,烛火通明。巨大的青铜雁鱼灯吐出明亮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堆满简牍的几案。霍光端坐于案后,玄色深衣衬得他面色如古井深潭。他正提笔批阅着一份来自河西的军报,笔锋沉稳,力透简背,每一个字的落点都精准无比,如同他掌控朝局的意志。
长史杜延年悄无声息地步入,如同影子般停在案前丈许处,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大将军。”
霍光笔锋未停,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说。
“宫中有报。” 杜延年语速平稳,内容却足以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今日午后,鄂邑长公主再至椒房殿探视陛下。陛下当时尚在安睡,长公主未入内。然,其于殿外,召见侍奉陛下汤药的宦官王顺及掌膳内侍,详细盘问了陛下近日所有膳食、汤药之品类、时辰、用量,乃至蜜饯果子等细枝末节,盘诘逾时,其状……颇为异常。”
霍光正在简牍上落下的最后一笔,那刚劲的笔锋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顿挫。墨点微微晕开了一线。他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完成了这个字。他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搁笔的力度,比平时略重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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