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白日里喧嚣的流言、惊惶的窥探、刻意的诋毁,如同潮水般退去,却留下了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淀在宫苑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宫殿群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巡夜卫士盔甲偶尔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摩擦声,如同锋利的爪牙划过冰面,刺破这令人心悸的宁静,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昭帝刘弗陵独坐在寝殿东暖阁的书案前。沉重的冕服早已卸下,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常服,却依旧无法减轻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他遣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盏孤灯,以及案头那卷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燕王上书”。
烛火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在少年天子苍白而紧绷的小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搁在案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白日里老宦官那“无意”的低语,上官桀在朝堂上那须发戟张、掷地有声的指控,桑弘羊那冰冷的、带着毒刺的附和,还有长安城中那些如同毒雾般弥漫、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面孔,此刻都化作无形的漩涡,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撕扯。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拉扯感。一边,是自他懵懂记事起便如同山岳般矗立在未央宫阙的霍光。那个教导他识字读书、为他批阅奏章、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守护着这帝国心脏的大将军。他的沉稳,他的威严,他那双深邃而似乎永远洞悉一切的眼睛,早已成为昭帝认知中“忠臣”、“支柱”的代名词。另一边,却是燕王叔父的泣血控诉,是托孤同僚上官桀、桑弘羊那痛心疾首的指证,是无数双眼睛传递来的惊疑与恐惧,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流言——僭越、擅权、欺君、识人不明、众叛亲离……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大将军…真的会是这样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次次噬咬着他。巨大的困惑和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年幼的心智,几乎令他窒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像一叶迷失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充满恶意的黑暗海洋。
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卷摊开的竹简上。
那卷承载着滔天指控、足以倾覆帝国支柱的“燕王上书”,在昏黄的烛光下,静静地躺在案头。细麻绳捆扎着,封泥已被小心地揭去,露出里面整齐的简牍。竹简表面泛着陈旧的淡黄色光泽,墨迹深沉。这是风暴的核心,是撕裂一切的源头。昭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烛烟和淡淡墨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竹片。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来自血脉深处那属于刘氏帝王的坚韧,支撑着他,驱散了部分迷茫和恐惧。
他必须自己去看!必须自己来判断!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将简牍在案上完全摊开。昏黄的烛光下,一个个墨黑的篆字如同沉默的士兵,排列在竹简之上。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摒除脑海中所有纷乱的杂音,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这卷决定帝国命运的文字之上。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咀嚼,如同在砂砾中淘洗黄金,又如同在迷雾中寻找路径。
阅兵逾制? 上书称,霍光于去岁秋狝,在昆明池畔僭用天子旌旗仪仗,金鼓震天,甲胄曜日,其势煊赫,视天子如无物。
昭帝的眉头微微蹙起。去岁秋狝…昆明池…他清晰地记得,那时自己确实感染风寒,卧病在床数日。大将军霍光曾前来探视,并禀报过阅兵之事,言明是为震慑匈奴细作、演练新阵,所用仪仗…他努力回忆着当时霍光恭敬的措辞和递上的详细奏报副本…似乎…似乎并无逾制之处?奏报中明确列出了所用旌旗、鼓乐规格,皆在辅政大臣督军权限之内。燕王此说…时间地点无误,但这“僭用天子仪仗”的指控…昭帝的小手无意识地在案上虚划,仿佛在勾勒记忆中那份奏报的轮廓。一丝微弱的疑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泛起涟漪。
擅增幕府校尉? 上书称,霍光未经皇帝允准及朝议,私自增置幕府校尉十八员,爪牙遍布京畿,图谋不轨。
昭帝的目光在这一条上停留得更久。幕府校尉…他记得这个官职。大将军开府,本就有权设置一定数量的属官佐吏,校尉亦在其中。但具体数额…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每日批阅、由尚书台呈上的奏章副本和官员任免记录。霍光近期确实提拔任命过一些将领,但似乎…并未有集中、大批量增置“幕府校尉”的举动?而且,即便是增置,按汉制,大将军有权提名,但最终任命文书需经尚书台起草、用印,副本也会呈送御览…他脑中飞快地掠过那些熟悉的公文格式和流程。这“十八员”的数字从何而来?为何自己从未在近期奏报中看到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中的校尉任命文书?这数字…似乎太过具体,又太过突兀。疑窦的涟漪,开始扩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