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大将军府中庭的灯火,亮得如同白昼,刺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也刺穿了笼罩在长安城上空、那层浸透了血腥与恐惧的夜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味——浓烈的、带着苦味的醒神药草燃烧后的余烬,混合着从府邸深处飘来的刚刚煎煮好的汤药那特有的苦涩气息,顽强地抵抗着长街深巷的铁锈腥膻。
那是血的味道。
霍光端坐于中堂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他身上并未披甲,依旧穿着深紫色的常服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暗云纹的宽袖大氅。这身装束本该显得儒雅雍容,然而此刻,在这亮如白昼的堂上,在那张过分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孔的映衬下,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岩石般的冷硬与沉重。仿佛他整个人,连同身下那张厚重的圈椅,都已被这漫长的一夜,浇筑成了冰冷的青铜。
他的脸色在明亮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异样的苍白,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古玉。眼眶下方,是两抹深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那双往日里深邃沉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血丝,如同熬干了油脂的灯芯,只剩下灼人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只有那两道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面前巨大的长安城防舆图上,仿佛要将那上面标注的每一个街坊、每一座府邸、每一处宫门都烙进瞳孔深处。
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圈椅扶手上那冰冷光滑的紫檀木纹路。
“报——!”
一声短促、嘶哑、带着长途奔袭后剧烈喘息和风尘仆仆气息的吼声,如同利箭般撕裂了堂上凝滞的空气!一个浑身裹满尘土和暗红色泥点、甲胄上甚至挂着几片枯叶的羽林军校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堂。他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头盔歪斜,脸上汗水混着尘土流淌,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禀大将军!蓟城…蓟城急报!燕…燕王刘旦!于丑时初刻,闻听长安事败,其伪诏使者、所遣死士皆被诛戮,上官桀、桑弘羊等伏法…惊惧癫狂!于…于王府后苑,聚其姬妾,狂饮终日…后…后服金屑自尽!王府乱作一团!燕国相已…已闭城自守,飞骑传书请罪!恳请…恳请大将军钧裁!”
校尉的声音在最后几乎破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传递重大消息的紧张。他深深垂下头,宽阔的肩膀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头盔顶上的红缨簌簌抖动,汗水滴落在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蓟城…燕王刘旦…金屑自尽…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铁珠,滚落在死寂的大堂之上。
霍光摩挲扶手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牢牢钉在舆图上“蓟城”那个小点上,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有那苍白脸上紧绷的肌肉线条,似乎有瞬间的、难以察觉的抽动。随即,一个极其平淡、毫无起伏的鼻音从他喉咙深处发出:
“嗯。”
仿佛只是确认一只扰人的飞虫终于被拍死。
那校尉一愣,似乎没料到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只换来一个“嗯”。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触及霍光那如同凝固青铜雕像般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布满血丝的眼眸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迅速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多看一眼。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甲胄铿锵的韵律。这次进来的是张安世。他身上的赤色缇衣依旧笔挺,但眉宇间也难掩彻夜未眠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火焰。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到舆图前,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禀大将军!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首恶及其府中成年男丁,已尽数下廷尉诏狱!诏狱之内,铁栅森严,重兵把守,插翅难逃!桑府、上官府所有往来文书、账册、印信,已由杜延年亲自带人封存押回!其中或有与燕王、长公主勾连密信,铁证如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蓟城方向,“燕地自灭,余孽不足虑矣!”
霍光的目光,终于从那巨大的舆图上极其缓慢地移开了一寸,落在了张安世那张同样疲惫却目光灼灼的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长公主府邸,已由期门军彻底接管!鄂邑长公主…确系悬梁自尽!其尸身…已按制收敛,暂厝于府内偏殿。府中一应人等,尽数拘押!丁外人尸首…弃于府门外,示众半日,以儆效尤!” 说到“丁外人尸首”时,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厌恶。
霍光放在扶手上的右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再次泛白。他依旧沉默着,只是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波澜,如同深潭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的幽暗。那是对鄂邑,那个骄横跋扈、最终自缢的皇家长姐?还是对那个如同烂泥般被弃于街头的丁外人?无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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