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问得极其平静,如同在询问一件寻常政务。没有质疑,没有反对,只是…询问霍光的意见。
然而,就是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询问,却如同投入霍光心湖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霍光那古井无波般的面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夜之寒气的冰棱,猛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死死钉在刘弗陵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上!
他感觉到了!
这绝非一个懵懂无知、唯唯诺诺的孩童!这平静的询问背后,是一种试探!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极其清晰的试探!这个在他羽翼下、刚刚经历了血腥洗礼的少年天子,正在用一种近乎冷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触摸那根名为“最终决策权”的、敏感至极的丝线!
刘弗陵平静地迎接着霍光那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洞穿他灵魂的目光。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眸深处,那片沉寂的死水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他放在书案下的那只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烛火的跳跃都似乎停滞了一瞬!那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霍光盯着刘弗陵,足足有三息。那目光锐利得如同要将少年天子的皮囊剥开,直视其灵魂深处。然后,他眼中的锐利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审视。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决断和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
“陛下所虑甚是。” 霍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深入漠北,劳师远征,胜负难料。昔年武皇帝雄才大略,举国之力,亦耗损甚巨。今国朝初定,内忧虽除,元气待复,实非大举用兵之时。范明友勇猛有余,然此策…过于急进。当以固守边塞,清野筑堡,疲扰其众为上。待其师老兵疲,再择机击之,方为稳妥。”
他微微停顿,目光再次落在刘弗陵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教导的意味,语气却斩钉截铁:“此乃老成谋国之道。陛下…以为如何?”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无形的重锤,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压。
刘弗陵静静地听着。他放在书案下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指尖那细微的刺痛感消失了。他看着霍光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教导与决断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却依旧掌控一切的脸庞。
少年天子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极其浅淡、近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面具般的“恍然”和“受教”之色。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却清晰。
“仲父老成谋国,思虑深远,非小子所能及。”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便依仲父之意。着范将军严守关隘,清野筑堡,相机击敌,不得贪功冒进。”
“陛下圣明。” 霍光微微躬身,垂下了眼帘。那紧绷的身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放松。尘埃落定。决策权,依旧牢牢握在他的掌心。少年那点试探的星火,被轻易地、无声地掐灭了。
“臣告退。” 霍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刘弗陵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垂落回书案上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疏,指尖重新无意识地摩挲起竹简的边缘,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试探从未发生。
霍光转身,玄色的大氅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脚步沉稳地退出了偏殿。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刘弗陵一人。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低垂,指尖在竹简上缓慢地摩挲着。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眼睑。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那片死水之下,那点被掐灭的星火,似乎并未彻底消失。它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那套蒙尘的编磬,眼神平静得如同最深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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