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空气,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沉滞。殿宇深处,原本象征皇权的御座空悬,霍光端坐于御案之后,玄色朝服如同沉默的礁石。他的两侧,分列着朝中新贵的面孔:张安世、杜延年、范明友,以及几位因清洗而得以跻身高位的官员。而此刻占据殿中大部分空间、形成鲜明对峙的,是数十位身着儒生素袍、头戴进贤冠的贤良文学之士。他们大多来自地方郡国,被征召入京,参与这场桑弘羊死后、决定帝国经济命脉走向的“后盐铁论”。
杜延年立于殿中,身姿挺拔,手中捧着一卷刚刚拟定、墨迹初干的帛书章程。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努力化解着无形的硝烟:
“……综上所议,盐铁之利,关乎国本,边军粮秣、百官俸禄、宫室营造、赈灾抚民,莫不仰赖于此。故盐铁专卖之制,不可轻废。” 此言一出,贤良文学席中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位老者眉头紧锁。
“然,” 杜延年话锋一转,声音沉稳依旧,“桑弘羊主政之时,为求国用,广设盐官、铁官,摊派苛重,吏治不清,豪强借机渔利,小民苦不堪言,此确为弊政之源!故新章首重:裁撤冗员,严控摊派,明晰法度,重惩贪蠹! 凡盐铁转运,皆需明定章程,张榜公示,严禁官吏巧立名目,额外盘剥!”
他展开帛书,逐条宣读细则,从盐官铁官的裁撤合并,到转运损耗的核定标准,再到对贪墨官吏“罚俸、降职、弃市”的严厉惩戒措施……字句清晰,逻辑严密。这是霍光阵营在血火之后,对桑弘羊遗产的冷静继承与外科手术般的切割——取其利刃,去其毒瘤。
然而,这柄利刃的锋芒,依旧刺痛了殿中另一群人的神经。
杜延年话音未落,一位来自齐地、须发皆白的老儒生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他身形清癯,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宽大的儒袍袖口随着他挥舞的手臂剧烈抖动:
“杜大夫此言差矣!差矣!” 老儒生的声音尖利,带着浓重的乡音,刺破了殿中刻意维持的平静,“盐铁之害,岂在吏治不清?根源在于与民争利!此乃圣人之道所不容!《孟子》曰:‘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 今朝廷垄断盐铁,使商贾不得其途,工匠失其生计,农夫增其负担!此非治国,实乃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桑弘羊之败亡,便是天谴!便是明证!当此之时,正应尽罢盐铁、均输、平准诸官,还利于民,使百业复苏,方是正道!”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杜延年的鼻尖,唾沫星子在透过窗棂的光柱中飞舞。
“孔公所言极是!” 另一位来自巴蜀的中年文士立刻声援,他言辞更为犀利,直指核心,“大将军铲除奸佞,廓清朝堂,此乃大快人心!然除恶务尽!桑弘羊虽死,其祸国之政犹存!此等与民争利、败坏民风之策,一日不废,则朝堂一日不清!地方豪强借盐铁之机兼并土地,贫者愈贫,富者愈富,长此以往,恐生陈胜、吴广之祸!此非危言耸听,乃社稷之忧!” 他将桑弘羊的政策直接与刚刚被血腥清洗的上官桀集团遗毒挂钩,意图借势压人。
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贤良文学们群情激愤,引经据典,痛陈盐铁专卖之害,言辞愈发尖锐,将矛头隐隐指向了继续维护这一政策的霍光。新贵们脸色阴沉,范明友握紧了佩剑的剑柄,眼神不善地扫视着激动的儒生。张安世眉头微蹙,杜延年则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声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叩击声响起。
“笃。”
声音来自御案之后。霍光一直如同沉默的山岳,此刻,他仅是用食指的指关节,在坚硬的紫檀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仅仅一下。
如同无形的冰水泼下,沸腾的殿宇瞬间死寂。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贤良文学们激昂的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张开的嘴巴忘了合拢,脸上激动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惊疑不定的苍白。他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御案之后。
霍光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深冬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蕴含着冻结一切的寒意。他并未看那些贤良文学,视线仿佛穿透了殿宇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的、风沙弥漫的所在。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心头:
“说得好。还利于民,百业复苏,圣人之道……都是好道理。”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瞬间僵化的面孔,最后落回自己叩击过案面的那根食指上。指腹上,那点暗红的朱砂印记在殿内幽光下,如同凝结的血痂。
“只是,诸君口中的‘民’,可包含居延塞外戍边的十万将士?可包含北地郡冻饿待哺的十万流民?可包含因匈奴扰边而毁家纾难、翘首以待朝廷赈济的幽燕百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