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
一个平和中带着洞悉的声音,如同投入水池的石子,打断了春桃带着焦虑的思忖。开口的竟是一直靠在窗边、看似只关注窗外摇曳竹影的朱放。不知何时,他那双豪放不羁的眼睛已经从窗外收回了目光,正落在舆图上那个幽深的标记点上。
他身体离开了靠着的窗框,站直了。这一站,先前那份大大咧咧的县令作派竟悄然收起,眼神变得沉静而专注,仿佛换了个人。那锐利的目光在“春风茶楼”标记上逡巡片刻,仿佛丈量着那条幽巷的长度,又抬起头,带着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将视线投向了书案对面那个还在对着空气模拟点茶动作的陆羽身上。
“‘春风茶楼’……”朱放唇角微微上弯,一抹带着温度的笑意驱散了他平日脸上的粗犷线条,语调也难得地文雅起来,竟有了几分在官场锤炼过的言辞风骨,“子游兄敲定的那个靠水吃水的大粮栈,自然是兰香坊的立命根本。至于这‘春风茶楼’嘛……”他微微一顿,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分,如同为将要出场的名角铺垫,“它的机缘落在何处?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朱放手臂舒展,如同在台上指点江山的名士般,指尖虚虚一引,带出的风几乎都要拂到陆羽那因为专注而微微有些低垂的肩膀:“子游兄啊子游兄,放着你这块‘活字招牌’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茶圣’二字,如今在江南茶客心中是何等分量?何止千金不换?”
朱放声音里浸满了那种“明明有个金疙瘩却不认识”的夸张惋惜和不容置疑的笃定,“有此二字悬于门庭,何处茶楼不是那凤凰栖息的梧桐枝?真风雅高士,岂是追逐街头市声的庸夫?他们要的是曲径通幽的意境!是闹市中的一处清凉洞天!你这雅致清幽之地,恰恰对了他们的胃口!”
朱放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即逝,话语却变得更加悠然自得,带着一种老吏对市井布局的精明掌控:“再说了……谁说主街便是唯一通天大道?”他转向春桃,语速放缓,有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去,好好打听打听。这春风茶楼左右相邻都是何人?可有那不起眼的后门,或穿堂过道……或干脆从隔壁某家宅院后墙,能开一条小巧幽径?只要能曲曲折折地通到主街后面,柳暗花明之下,谁还觉得它偏僻?”朱放对着春桃眨了眨眼,眼神里的锋芒已经取代了笑意,“那些邻家的门墙、那些绕不开的角落……这事儿,只要路子走通了,剩下那些碍事的墙角,自有本县朱大人的手段,为你清理得明明白白!”
这番宏论,起初豪迈,中段激赏,结尾带着点“地头蛇”式的霸道许诺,把个小小的选址策略说得如同一场精彩的筹谋攻伐。那“活字招牌”、“茶圣”的赞誉,如同两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某个当事人身上。
那个沉浸在“点茶世界”的陆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琴弦被朱放这番豪言壮语陡然用力拨动了,震得他整个人都晃了晃!像是从一场极其幽深的梦中被惊雷炸醒,又像是演练到最精妙的茶艺手势突然被莽汉闯入掀翻了茶器。
“朱县令正经一回真不容易啊!”
我实在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朱放这难得的清醒认知配上那副指点江山的豪气干云,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大将军风采,与他平日里那大大咧咧的模样反差太大,透出一种别样的谐趣。
笑声中,只见陆羽如梦方醒。他先是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被“惊”得微微歪斜的旧方巾,然后才如梦游般抬起了头。
他那张书呆气的脸上还残留着被打断时的恍惚,眼睛里原本沉浸于“茶”的光芒,此刻变成了被强行拉回现实世界的茫然和一丝被打搅了思考的不悦。但当他终于迟钝地将目光投向我、李冶,最后落在那位把他“捧”出来的朱放脸上时,一丝窘迫慢慢爬上了他的耳根。他略显僵硬地挺直了背,那动作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朱兄……过誉了,实不敢当‘茶圣’之名。”陆羽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努力要把心神从被打断的“茶境”里彻底拽回来。然而接下来他开口说出的话,却奇异地与朱放那番宏论的前半部分形成了共振:“不过……”
陆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舆图上那个“春风茶楼”的标记点。一丝细微的波澜掠过他平素沉静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那古井无波的表面。
“茶之一道,其精要所在,首重一个‘静’字。”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他一贯的认真,如同在课堂上讲解精义,“于繁华深处寻觅一处静土,屏蔽诸般嘈杂尘嚣,正契合品茶求静之真意。心宁方能察味,神静乃可辨微。环境清幽……”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图纸,看到了那处清幽小院未来茶香缭绕的景象,语气带上一种近乎虔诚的肯定,“……方显茶之真味。此址……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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