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窗外运河的喧嚣构成单调的背景音。我端起面前温热的酒杯,那温润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我用杯沿在钱万通面前轻轻地划了个半弧,脸上依旧保持着初见时那份恰到好处的、温和又疏离的浅笑:
“……钱老板,”我开口,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不低,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在雅间内荡开涟漪,“这杯兰香,是兰香坊的一点薄酒,手艺粗陋,聊表寸心,请您品鉴,不吝赐教。”
说完,我将酒杯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让那复杂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回旋,缓缓咽下,才续道:“这世间的好物啊,无论是酒,还是田宅,三分看天成,七分靠人力。地气、火候、人心,缺一不可。
就像酿酒,谷子选差了地儿,水脉不合天时,火候过了或者不足,哪怕老师傅的手抖上一抖,那滋味就天差地别。做买卖也是同个道理。识货辨货,掂量斤两,算计得失,精明是精明人的本钱,可算计过头失了准头,把鱼目当珍珠,把顽石当璞玉,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放下酒杯,杯底与酸枝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咯噔”。目光如同探出的渔网,稳稳地落在钱万通那张依旧低垂的脸上,试图从他的细微表情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波动。然而,那张脸如同一块风干的枣核木雕,除了一成不变的防备,几乎看不出任何鲜活的表情。
钱万通总算有了反应。他先是极慢地抬起头,颈骨似乎都有些僵硬,发出轻微的“咔”声。那双算盘珠似的眼珠这才对上了我的视线,浑浊的眼白与闪亮的黑瞳形成诡异对比。他嘴角扯了扯,肌肉牵动出一个标准化的、敷衍至极的皮笑肉不笑表情:“李大夫言重了,言重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浸淫在商贾环境中特有的圆滑腔调,如同刷了桐油的算盘珠,听着顺溜,却毫无温度。“这酒,自然是好的,没话说。兰香坊的酒,姚师傅的手艺,名震江南,童叟皆知。钱某虽不甚懂,却也闻得出这香气是真材实料。不过嘛……”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计算投石问路的最佳角度,随手将那杯足以在识货人眼中价值千金的“兰香酒”像是丢弃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随随便便搁在了光亮的桌面上,杯中的酒液被这一放,微微晃荡,几乎要溢出杯沿。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羞辱性的轻蔑。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捻动,仿佛手里捏着无形的铜钱串子,语气也带上了货真价实的“沉痛”,“这酒再好,它是酒,那地是地。
您李大夫是见多识广、通达四海的贵人,从京城到扬州,什么世面没见过?咱们乌程是个小地方,水浅地窄。上好的地界儿啊,用指头都掰得过来,就那么一两处顶了天!尤其是运河边上那些老地段,那可都是有讲究的!那是我老钱祖上传下来、实实在在沾着这条千年运河龙脉的地气!金贵着呢!祖上埋得深,风水先生说那是聚水招财的‘龙涎位’!”
他微微前倾身子,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扫视,仿佛要将我钉在椅背上,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您要谈的那处老粮栈,门脸是看着旧了点,寒酸了点,没错!可那是真真正正的‘聚财门’风水!前门正对早市街口,人流像潮水一样打门口过,那就是滚滚的财源!
后门紧贴运河码头,千帆竞渡,百舸争流,那是实实在在的水运财神爷降临!您去打听打听,这么多年了,打我老钱这破仓里出去的货,布匹也好,稻米也罢,山货也好,没一样不是赚了大钱的!这都是地段好、风水旺带起来的福气!八百贯?”
他猛地一摆手,动作幅度颇大,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说实话大夫,就这价儿放出去,别说本地,就是苏杭那边的商号,都得抢破了头!为啥?还不都冲着这祖上传下的地气福泽来的?!要不是看您李大夫是实诚人,是想在咱们乌程扎根做一番长久稳妥的大事,按我老钱的本心,是真舍不得让出去的!动我祖业根基,这是割我的心头肉!这价格,已经是看在您面子上贴着血本了,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一分钱都不能少!再少……”
他脸上猛地现出一种“悲愤欲绝”、“仿佛被砍了大动脉”的表情,语气陡然变得沉痛激昂,“那就是砸了我家‘汇通天下’百十来年的祖传招牌!那是让乌程整个商界戳我脊梁骨,骂我老钱见利忘义、不仁不义、不地道咯!”
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那杯被冷落的兰香酒又是一阵晃荡,几滴金黄的酒液溅落到桌面光滑如镜的漆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湿痕。他那副神情,仿佛是他做出了天大的牺牲,正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损失。
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视着,捕捉着每一丝肌肉的抽动、眉梢的挑动、眼神的变化,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者无奈,一丝可能压价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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