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传来几声浑厚有力的呼喝。侧院通往茶仓的那片小空场上,杜甫捋着胡须,在一旁监看。十来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排成两列,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根粗细长短适中的光滑竹竿,学着旁边家丁阿东的样式,有模有样地练习着舞动。虽说动作尚显稚嫩,有人甚至被竹竿打到了自己的脚,“哎呦”一声引来善意的哄笑,但那股子想把“喜气”演练出来、在大婚当天好好表现的劲头却十足十。杜甫一边严肃纠正着动作,一边嘴角微扬,显然也沉浸在这股活力四射的欢乐里。
“这才真是……过日子啊。”李冶反握住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她没看那些忙碌的人群,只是侧着脸,望向被夕阳染成一片暖金色的庭院,看着那些奔走的身影,那些红绸,看着萧叔子指点孩子们贴对联时微微弯下的脊背,看着几个大姐扫过又一遍的地,看着杜甫场中那些笨拙却认真的孩子……她那在霞帔映衬下愈发莹白的脸庞,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温润的珠光,琥珀金的眼眸里流淌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那是经历过风雪跋涉后望见桃花源的安宁和满足。
傍晚最后一丝余晖也收尽了最后一缕金线,暮色温柔地降临。忙碌了一天的春桃和夏荷回到她们同住的小房间。油灯捻小了些,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糊着素纸的墙上。
夏荷刚把自己收拾停当,只穿着中衣坐在床沿,用一块干净的细布小心蘸了水,擦拭着脸颊和颈子。春桃手脚麻利地叠好自己的外衣放到一旁小衣箱上,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看看窗外静谧漆黑的夜,又看看铺了细草席、看起来格外松软的大炕。她没有丝毫犹豫,像只灵巧的松鼠,“哧溜”一下掀开自己素花小被,一骨碌钻到了夏荷刚铺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只只露脑袋的蚕蛹。
“哎,你……”夏荷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惊,手上一晃,布巾上的水差点甩到自己脸上。她的脸颊在昏黄灯光下,还带着一点刚刚擦过的微红水光。
春桃蛄蛹蛄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几乎黏在夏荷身上,这才扬起小脸,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满是好奇和只有她们才懂的神秘兮兮,压低的声音细弱如蚊呐,带着热气直往夏荷耳朵里钻:“好姐姐,你说……”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是在为接下来那个有点“大胆”的词儿鼓劲,“……老爷和夫人成了亲后,那屋里……是不是得有个通房丫头什么的?”她说完,小脸微微泛红,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夏荷,期待又忐忑。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噗!”夏荷愣了一秒,随即猛然反应过来,捂着嘴爆发出一阵短促又极力压抑的闷笑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差点笑出来。好半天,她才放下手,胸口还在起伏,脸上还带着忍笑的潮红。她扭过身子,手指带着一点湿凉的劲儿,不轻不重地弹在春桃露在外面的光洁额头上,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哎哟!”春桃立刻护住额头,委屈地噘嘴。
“我的傻桃儿哟!”夏荷强忍着笑意,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戏本子?还通房丫头?”她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在春桃那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像在确认一个梦泡泡,“通谁?你?还是我?你够夫人一剑劈的么?”
春桃捂着被捏的脸蛋,金豆子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小声嘟囔:“不是……戏文里都这么演……不是说……要在老爷夫人‘休息’的时候……在房里伺候着……还能……”
“还伺候?”夏荷简直要扶额长叹,她凑近春桃,用一种近乎讲恐怖故事的声调,眼神里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你是没瞧见过夫人的身手?前几日老爷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了夫人不快,夫人提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剑,冷着一张脸,一路从咱们府里的听雨阁顶直接追杀到后头马厩!那速度……‘唰’!
一道白影闪过去!别说咱们院子里这几只猫了,连隔壁刚安窝孵蛋的那对鸽子都给惊得飞没影了!通房?你还想通房?”她刻意停顿,让这画面在春桃小脑袋里加深印象,“真要到那会儿,夫人只要轻轻‘哼’一声……”夏荷学着李冶冷着脸时那种锋利的气势,声音陡然降低好几度,“怕是没等你想好是该站左边伺候还是趴右边递水,就已经跟那惊飞的鸽子一样,一溜烟儿飞到宣阳坊外面去了!”
夏荷越说越起劲,那惟妙惟肖的模仿和带着点夸张的添油加醋,成功地在春桃眼里凝聚起一层货真价实的惊恐水光。“啊……”春桃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抽气,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把传说中的青铜短剑已经悬在头顶了,只露出一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
春桃蛄蛹着钻进夏荷怀里,闷闷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被透出来:“那……那……是不是就再也没戏文里那种……大富大贵人家都得有的‘通房丫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