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是带着脾气来的。起初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山顶的枫叶洗得愈发鲜红——那红不再是盛夏的热烈，而是浸了秋寒的沉郁，像被岁月揉碎的胭脂，层层叠叠晕在枝头，却又在雨里透着几分萧索。后来雨势渐急，“噼啪”打在枫叶上，溅起细碎的红，像无数枚小火星在叶瓣上跳跃，转瞬又被雨丝熄灭。妮妮站在老枫树下，阿哲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漫过来，抵着雨里的凉。
木盒被阿哲用厚布裹着抱在怀里，里面是那张新拓的《枫下共生图》——他前几日特意选了上好的楮纸，和妮妮一起拓的。图里有老枫树的虬枝，有飘落的枫叶，有两人并肩的身影，还有张爷爷摇蒲扇的侧影、王婶递荷叶饭的手，甚至连大黄狗蜷在树根旁的样子都拓得清清楚楚，墨色浓淡间，藏着说不尽的暖。“他说要最后送你一样东西，”阿哲的声音混着雨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别慌，我在。”妮妮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阿哲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刻木牌时磨出来的，像藏着无数个日夜的安稳。
雨幕里，沈书言的身影慢慢清晰。他穿了件深色的长衫，衣角被雨打湿，贴在身上，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包，像是攥着什么稀世珍宝。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下巴汇成小水珠，坠落在胸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等很久了吧。”他笑了笑，那笑里藏着点自嘲，抬手把牛皮纸包递过来，“原想早点来，却总觉得……没什么资格。”
妮妮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他的手，凉得像浸在溪水里。纸包被油纸裹了三层，拆开时，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旧墨香飘出来——那是一张泛黄的画稿，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上面是幅荷图：十七岁的妮妮画的荷，线条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荷梗歪歪扭扭，荷叶却画得格外认真，边缘的锯齿都一笔一划描得清清楚楚，右上角还歪歪扭扭写着个“妮”字，墨水晕开了点，像当时不小心滴了滴泪在上面。
“这是当年你落在我那里的画稿。”沈书言的声音比雨声还轻，“那年你说要参加县里的画展，画到半夜忘在我桌上，第二天你急着赶车，我追出去时，你的船已经开了。”他顿了顿，雨珠从他眉骨滑落，像滴无声的泪，“我一直留着，总想着哪天能亲手还你，却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妮妮的指尖拂过画稿上那朵歪荷，忽然觉得眼眶发潮。十七岁的自己，总觉得画不好荷的风骨，画了撕，撕了画，最后这幅带着点倔强的残稿，竟被他藏了这么多年。“我都忘了……”她轻声说，声音里缠着点哽咽，“那时候总嫌自己画得丑，画完就扔，倒让你捡去当了宝。”
“不是宝，是念想。”沈书言的目光落在她和阿哲交握的手上，忽然笑了，那笑里有释然，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怅然，“现在看来，倒是我执念太深了。你的世界里，早就没了能让我驻足的位置，这画稿……也该回家了。”
妮妮从阿哲怀里接过木盒，取出那张《枫下共生图》拓片，递过去：“这个送给你。”拓片上，老枫树下，她和阿哲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张爷爷的蒲扇、王婶的荷叶饭、大黄狗的尾巴，都在墨色里透着暖，“就当是……给当年的我们，画个句号。”
沈书言接过拓片，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人影，像是在触摸另一个时空的温度。“真好啊。”他喃喃道，眼里的雨雾渐渐散去，只剩下清明，“这样的日子，才配得上你画里的暖。”他把拓片小心地放进画夹，和那张荷稿叠在一起，仿佛把两个时空的妮妮都收进了怀里。“走了。”他挥挥手，转身往山口走去，长衫的下摆在风里扬起，像只欲飞的蝶，却没有回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脚印，很快就模糊了痕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雨丝，慢慢消散在风里。
风忽然转了向，卷着枫叶落在两人身上，红得像燃尽的火星。妮妮忽然握紧阿哲的手，指尖微微发颤：“走吧，咱们回去给‘共生卷’添新的枫纹。”话音刚落，一点冰凉落在鼻尖——是雪籽。起初只是零星几颗，打在枫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很快，雪籽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下来，落在妮妮的发间、阿哲的肩头，把枫叶染成了半红半白，像一幅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回到画室时，雪已经下大了，窗棂上积了层薄薄的雪，像撒了把碎糖。妮妮把沈书言还来的旧画稿抚平，和新拓的枫雪图一起放进木盒——旧稿的青涩与新图的温润，在樟木的香气里渐渐交融，仿佛两个时空在盒中相拥。阿哲取来一块新的枫木，坐在火盆旁，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沙沙”的轻响混着窗外的落雪声，像首温柔的摇篮曲。
“你看这‘枫雪落定’。”阿哲把刻好的木牌递给妮妮，上面“枫雪落定”四个字苍劲有力，旁边刻着两朵缠在一起的花——雏菊是妮妮喜欢的，槐花是阿哲亲手栽的，花瓣交缠，根茎相连。妮妮摸了摸木牌上的纹路，忽然笑了：“还有‘共生安’呢。”阿哲低头，在木牌角落添了个小小的“安”字，刻痕不深，却像刻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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