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方仿佛与世隔绝的湖心草庐,乘着小艇返回楼船的短短路程,吴一波始终沉默着,背对着众人,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深处。
湖面的热风带着水汽,顽劣地拂动他红色锦袍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萦绕在他眉宇间数月之久的沉郁与焦躁,似乎被湖心岛上那炷清冷奇香、那番玄奥卦辞、以及老者看透世情的目光悄然涤荡了几分。
直到双脚踏上坚实宽大的甲板,感受到楼船在脚下轻微的晃动,他才深深吸了一口这饱含水腥气的空气,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那口积郁在胸中、几乎让他窒息的雄心与挫败交织的块垒,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排遣了出去。
当他转过身时,眼神已恢复了平素的沉静,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历经波澜后的通透与淡然。
得失之心,成败之念,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被那浩渺无垠的云梦湖水洗涤得轻了些,沉淀了下去。
楼船升起满帆,借着夏末的南风,破开万顷碧波,向岳州府方向踏浪而去。
船舱内,吴一波拒绝了诸葛明华即刻商议军务的请示,只吩咐了一句“一切待回长沙再议”,便将自己关在了舱室之中。
无人知晓这位枭雄在独处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最终的和解。
抵达岸边后,一行人换乘马车,在数百名精锐亲卫的严密护卫下,车队辘辘而行,碾过官道的尘土,一路向南。
宽敞的马车内,以冰盆镇着暑气,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银云鹤纹三足炉中袅袅盘旋,试图隔绝外间的炎热与尘世喧嚣。
吴一波摒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有些懒散地靠坐在柔软的锦缎软垫上,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透过摇曳的车窗纱帘,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在烈日下显得有些萎靡的田野、稀疏的村落和起伏的黛色山峦,久久不语。
他的嫡长子,已兼任「湖南黜置使」的吴三折,安静地坐在对面,手中虽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眼神却更多地停留在父王身上。
他敏锐地察觉到父王今日的不同——少了几分迫人的锐气与挥斥方遒的豪情,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甚至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疲惫的释然。
“三折,”吴一波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打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寂,“你自幼习文练武,也读了不少史书。你告诉为父,古往今来,有多少自诩雄才大略、意图经纬天地之主,他们睥睨天下,不可一世,最终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功败垂成,甚或身死国灭者,何其多也?”
吴三折微微一怔,放下手中书卷,心知父王此问绝非寻常考较。他略一沉吟,谨慎地挑选着例子回答:
“回父王,儿臣确实读过一些。如北秦世祖宣昭皇帝苻铁心,统一北方,投鞭断流,意气何等风发,却一败于淝水,帝国顷刻分崩离析;”
“又如魏武帝曹恒,一世枭雄,扫荡群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其一生,也未竟一统之业,留有‘神龟虽寿’之叹;”
“再如陈末帝,早年间英明神武,勤政爱民,俨然开创治世,晚年却困于中康之乱,竟至饿死洛阳囚帝丘,贻笑后世……”
吴一波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悠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古玉。
“是啊,人力有时而穷。天命?时运?谁也说不清。”他轻叹一声,“纵使是后世称颂的周文汉武,唐宗宋祖,哪一个不是顺应时势之浪潮而起?”
“他们或许文韬武略冠绝当代,或许英明神武令群雄俯首,但若逆了天时,缺了地利,失了人和,纵有擎天之志,盖世之勇,终究难免蹉跎,甚至抱憾终身。”
“更何况,谁都敌不过那最是无情、最是公平的时间……再辉煌的功业,再漫长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面前,也不过是溅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尚未被太多权谋与风霜侵蚀的脸上,语重心长,字字句句仿佛都带着重量:
“我们这样的人,乘时势之风云而起,看似风光无限,手握重兵,割据一方,言出法随。但更要时刻警醒,当时势不济,风云变幻之际,若不懂得收敛锋芒,收纳起那不断膨胀、甚至可能焚毁自身的野心,便会被这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拍得粉身碎骨,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进取、开拓,固然需要超凡的勇气和魄力;但有时,退守、忍耐、积蓄,乃至暂时的放弃,则需要更大的智慧、更坚韧的定力,以及更痛苦的抉择。为父以前或许太过执着于‘速成’,太想在这乱世中,刻下属于自己的、最深的印记了。”
吴三折认真聆听着,他能感受到父王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用挫折和“天意”换来的感悟,这与平日那个锐意北进、志在天下、仿佛永远充满能量的父王截然不同。
他心中震动,郑重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明白了。父王今日教诲,胜过读十年兵书史册。为君为帅者,当审时度势,知进知退,知雄守雌。不该逆势而为,强求那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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