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九年腊月三十,广州城楼在暮色中褪去硝烟的痕迹,朱漆栏杆缠绕着金丝织就的茱萸纹锦,檐角垂落的流苏缀满南珠,在晚风里叮咚作响。十二盏九层高脚铜灯将江面照得通明,数百艘战船列阵如雁,船舷上的大周军旗猎猎作响,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化作赤色游龙。
受降大典后的庆功宴就在这画境中铺陈开来。雕花木桌上摆满岭南珍馐,翡翠色的青木瓜雕成莲花盏,盛着蜜渍荔枝;银质烤炉里炭火噼啪,乳猪表皮泛着琥珀色油光。将领们褪去血污斑驳的征衣,换上新制的云锦战袍,腰间玉带与鎏金错银的佩刀在烛火下交相辉映。
柴荣端坐于城楼主位,玄色龙袍外披着织锦大氅。他苍白的面容在暖炉热气中泛起病态的潮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当鼓乐声渐歇,他端起九龙纹白玉盏,盏中琥珀色的美酒在月光下流转:“诸位爱卿,邕州之战历时七旬,破敌十二万,此乃我大周开疆拓土之壮举!” 话音未落,全场轰然跪倒,甲胄相撞声与 “陛下万岁” 的呼声震得江面涟漪激荡。
“杨将军,上前一步。” 柴荣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清脆声响穿透喧嚣。
杨业应声出列,玄甲上凝结的血痂尚未完全洗净,肩头处还缠着浸血的绷带。三载戍边,他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将领熬成鬓染霜色的老将,唯有腰杆仍挺得笔直,步幅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韵律。
“杨将军守南疆三载,破邕州、拒南汉,更在郁林古道设伏,以五千精兵大破南汉十万援军!” 柴荣的声音陡然拔高,惊起江面栖息的白鹭,“此等功绩,堪为我大周‘岭南干城’!” 随着一声长喝,四名金甲武士抬着朱漆描金箱缓缓上前,箱盖开启时,鎏金铁券的光芒刺得众人眯起眼睛。
铁券上 “免死三次” 四字以嵌金错银工艺铸就,边缘九条螭龙首尾相衔,龙须处还镶嵌着细碎的夜明珠。当内侍将铁券捧到杨业面前,他能清晰看见券面镌刻的《丹书铁契》全文,每个字都仿佛在诉说帝王的承诺与期许。
“此铁券可保卿家三族无恙。” 柴荣亲自走下台阶,伸手虚扶杨业起身,“岭南安危,朕便全托付于你!” 话音未落,已有宫女端着银盘上前,盘中两碗鸡血酒泛着暗红的光泽,酒液表面漂浮着未化的冰块,在暖阁中升起袅袅白雾。
杨业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酒碗时,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当他与柴荣碰杯,酒液入口腥甜,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冲鼻腔。这不是他第一次饮血酒,三年前南疆初定时,他也曾与麾下将士歃血为盟,但此刻跪在天子脚下,酒碗却重若千钧。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杨业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城楼上下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 “万岁” 声,百姓们举着火把从街巷涌来,将城楼围得水泄不通。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与欢呼声交织成岭南特有的新年乐章。
然而,当欢庆的喧嚣渐渐散去,夜幕笼罩的中军帐内却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柴荣瘫坐在虎皮椅上,方才强撑的威仪荡然无存。他剧烈咳嗽着,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摊开的岭南舆图上,将交趾边境的标记染成狰狞的暗红色。
“陛下!” 守在帐外的内侍听到声响,推门而入时被眼前景象惊得面色惨白。只见柴荣双目紧闭,嘴角残留着血丝,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军医匆匆赶来,银针扎遍周身穴位,又撬开牙关灌下三碗参汤,才见帝王的睫毛微微颤动。
“都退下。” 柴荣虚弱地挥挥手,待帐内只剩王朴一人,他颤抖着抓住宰相的袖口,“王相…… 朕的身体,自己清楚……” 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一会儿,“杨业手握岭南十万大军,百姓称他‘杨青天’,军中尊他‘镇南王’…… 功高震主四个字,你我都懂……”
王朴望着帝王凹陷的眼窝,心中泛起酸涩。他轻轻拍着柴荣的手背,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舆图上,扭曲成一幅诡谲的画卷。“陛下放心,臣已连夜拟好分权之策。”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后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边防仍归杨业,却将南海水师调归殿前司,再设马步巡检司分掌城防……”
“不够。” 柴荣猛地咳嗽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让边镐组建团练新军,此人出身南唐,急于立功,定会对杨业形成掣肘。” 他挣扎着起身,用朱砂笔在舆图上重重圈画,“端州虽处南疆腹地,却扼守西江航道,将杨业治所迁至此处,既便于掌控,又可断了他与广州富商的勾连。”
晨光初现时,病榻上的柴荣仍在批阅奏章。他的右手因为长时间握笔而痉挛,却固执地在敕令末尾按下龙印。窗外传来新年的钟声,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澶州城头看日出的光景。那时的他鲜衣怒马,誓要荡平天下,可如今连区区岭南,都要用这般阴鸷的手段去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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