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日头已攀过东墙的飞檐,暖融融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透过雕花窗棂上缠枝莲的纹样洒进室内。那窗棂是去年冬日特意让内务府寻来的老酸枝所制,匠人花了整月的功夫才在木料上錾出花瓣舒展的模样,此刻阳光穿过镂空的花纹,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细碎又斑驳的光影,连带着墙角那盆新换的素心兰,叶片上都浮着层毛茸茸的金光。
金玉妍午憩初醒,还带着几分惺忪的倦意。她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榻上铺着张白狐皮褥子——那是去年弘历去木兰围场猎得的,皮毛软得像团云,此刻衬得她露在外面的手腕愈发莹白。手中捧着的一卷《山海经》摊开着,书页上印着“九尾狐”的绣像,墨色线条勾勒得灵动,可她的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只望着窗棂投下的光影发怔,眼尾那点淡淡的胭脂晕,在静歇时添了几分落寞。
她记得清楚,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那时节刚入初夏,园子里的石榴花刚打了骨朵,高曦月总会掐着弘历处理完前院事务的时辰——约莫是巳正二刻,他在书房批完了各地送来的折子,指尖捏着朱笔累得发酸,便会起身往后园散心。高曦月就会提前半个时辰回屋梳妆,让贴身的丫鬟用珍珠粉调了胭脂,在两颊扫出淡淡的红晕,再换上件月白绣玉兰花的软缎衫子,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像浸在水里的瓷瓶。而后端着她小厨房里煨的东西,或是用燕窝、桂圆熬的滋补汤水,或是用松子、核桃做的精巧点心,脚步轻缓地往园子里去,总能“碰巧”在抄手游廊的转角遇上弘历。
今日晨起时,澜翠就跟她提过,小厨房炖了四喜丸子。那丸子是厨子按宫里传的方子做的,选的是猪前腿的精肉,剁得细细的,又掺了些荸荠碎去腻,捏成团子放在砂锅里,用老汤慢炖了两个时辰,炖得肉质酥烂,汤汁浓得能挂住勺。弘历素来喜欢这口,虽不算名贵,却比那些山珍海味更合他的家常胃口,偶尔会让小厨房多炖些,用来配着白米饭吃。高曦月那样的心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金玉妍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才缓缓放下书卷。书页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起身时,榻边的银钩挂着的软帘轻轻晃了晃,露出帘后一架紫檀木的多宝阁,阁上摆着个高丽送来的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支风干的薰衣草——那是她从家乡带来的,说是能安神,可这深宅里的人,又有几个能真的安下心呢?
她并不想去“偶遇”弘历,至少现在不想。前世她总想着往前冲,仗着弘历几分偏爱,便在人前显露锋芒,结果却成了众矢之的。如今想来,锋芒太露,目标太大,就像在黑夜里点了盏明灯,只会招来更多的明枪暗箭,于她眼下的处境并无益处。但她需要去亲眼看看,看看高曦月今日是不是还按前世的路数行事,看看她拿捏的时辰准不准——这些细碎的事,前世她从未放在心上,如今却觉得,或许正是这些细节,藏着往后诸多事的根由。
“澜翠,”她轻声唤道,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微哑。
守在门外的澜翠忙应声进来,手里还拿着件月白色的素面夹袄。她是跟着金玉妍从高丽来的,做事最是细心,见主子起身,先伸手探了探窗边的温度,才替她披上夹袄:“主子,刚醒身上还暖着,仔细着凉。”又仔细看了看主子的脸色,眉头微蹙:“主子,您前几日风寒才刚好,脸色还透着点白呢,要不还是在屋里歇着?园子里风虽软,可吹久了怕又不舒服。”
“无妨。”金玉妍语气温和地拍了拍澜翠的手,指尖触到她手背上细密的薄茧——澜翠这些年跟着她,里里外外操持,手上早没了同龄丫鬟的细嫩。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在屋里闷了半日,透透气反而好。”
主仆二人出了漱玉轩。院门口那棵海棠树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沿着抄手游廊缓步往后园去时,能闻到廊外花圃里的香气——是茉莉开了,细碎的白花藏在绿叶里,香气却浓得化不开。初夏的庭院,花木扶疏得厉害,石榴树的新叶嫩得发亮,芭蕉叶宽宽地舒展开,像把绿扇子。偶尔有鸟雀落在枝头上啼鸣,“啾啾”几声又飞走了,倒显得这园子愈发静谧安宁。
可金玉妍知道,这安宁之下,藏着多少汹涌的潜流。就像廊柱上缠绕的藤蔓,看着是顺着木头往上爬,根须却早暗暗钻进了缝隙里,说不定哪日就把柱子缠得变了形。前几日她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时,就听澜翠低声提过,高曦月院里的小丫鬟在别处嚼舌根,说她是“仗着有几分颜色,不知检点才招了风寒”,那些话像针一样,虽没直接扎到她身上,却能让人心里发堵。
刚绕过一处嶙峋的假山,那假山是用太湖石堆的,石头上有不少孔洞,风一吹能发出呜呜的声儿。还没见到小厨房的檐角——那檐角下挂着个铜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就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低低却尖利的斥责声,像指甲刮过木头似的,听着刺耳。斥责声里还夹着细微的、压抑的啜泣,抽抽噎噎的,让人听着心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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