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冰冷的雨水裹着暮秋的寒意,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砸在国公府后院抄手游廊的瓦檐上,噼啪作响,又顺着廊角汇成浑浊急促的水流,砸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溅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雾。
更重的雨声敲打在窗棂上,也敲在崔锦书的心里。
绣楼里并未点太多灯烛,只有墙角高几上一盏细颈的铜鹤衔莲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临窗小小一隅。铜鹤的羽翼被灯光映在墙上,影影绰绰地张开着,带着一种沉滞的压迫感。
崔锦书静静地坐在窗前的软榻上。褪去了生辰宴上的华服和强颜欢笑,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寝衣,外头松松罩了一件半旧的柳叶青软烟罗衫。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湿冷的潮气。她的脸色,在烛火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比那月白的丝绸还要苍白几分,薄薄的眼睑下泛着劳累过度的青黑,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是泪光闪烁的楚楚可怜,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后怕空茫。那是一种幽深冰冷、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寒潭水波,看似平静无澜,却隐含着足以噬魂的漩涡。里面清晰地映着跳跃闪动的烛火,那一点跃动的光,是她刻意点燃的、唯一暴露在外、属于她巨大冰山般仇恨中故意显露的引线。其他的,全都被压下,深埋在寒冰之下。
左手边的小几上,摆着她刚刚用完的药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漆黑的药汁残渣。苦意仿佛还顽强地盘踞在舌尖喉头。右手旁,摊着一本旧书——《大齐风物志·南卷》。
她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正死死扣在这本书册摊开的一页上。羊皮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腹。页面顶端墨色略浓地印着“南境江川地理纪要”几个小字,下方则是密密麻麻的行楷记载,还有几幅极为简略的墨线勾勒的地形图。她的目光,却像是焊死在了其中一段描述上:
“……大齐熙和三十九年秋,暴雨连旬,江源诸州告急。尤以滁州为甚,其内河疏浚不力,淤塞尤深……九月十五,滁州上游三河口圩堤决,洪水千里,粮仓受淹,陈粮霉变数万石……”
这不是普通的记录!
这是被无数人忽略、甚至遗忘的前朝档案。前世,也是在数年后一场朝堂倾轧、追查旧案时偶然翻出,才知这场灾难背后藏着怎样骇人的贪渎!数万石军粮霉变,却被地方官商勾结,掺入半数的霉烂陈粮和新米!朝廷后续调拨的军粮银款大半进了蛀虫的口袋!最终导致次年边军缺粮哗变,主帅战死!而负责监管南境军需转运的……正是她父亲崔国公门下的旧部!最终崔家被弹劾用人不当、督管不力,成了太子一党打击异己的绝佳借口!
而这颗未来引爆崔氏灭门惊雷的火种源头——那场暴雨、决堤、霉粮!它就将在短短七天之后发生!
七天!
前世从云端坠入地狱的惨烈景象、父亲被当庭拖走的嘶吼、宁致远虚伪的嘴脸、周若兰狰狞的狂笑……如同冰冷黏腻的毒蛇,再次缠绕住她的心脏。巨大的窒息感和刻骨的痛恨几乎又要将她吞噬!
“小姐……”贴身侍女云裳的声音带着小心和浓浓的担忧,端着一盏温热的安神汤走了进来,“夜深了,您身子还虚着,早些歇息吧?这雨怕是得下到天亮,寒气重。”她看着崔锦书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心疼地劝道。
崔锦书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恨意和绝望,被强行揉碎了融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和悲怆之中,如同刚刚经历大难后的脆弱惊鸟,只余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无力感。
“云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的沙哑,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眼神空洞,“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早就定好了路?有些劫,怎么躲,都躲不过去?”
云裳心头一酸,她只以为自家小姐是被白天宴会上那场“意外”惊着了,又淋了雨受了寒,才这般消沉病弱。“小姐别胡思乱想!哪有什么劫数?不过是累了些,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她将安神汤放在小几上,轻轻替崔锦书拢了拢肩头的罗衫,“等您好些了,奴婢陪您去库房看看新到的料子?或是叫柳娘子来说几段新学的评话解闷?”
“躲不过去的……”崔锦书仿佛没听见她的安慰,喃喃自语,目光依旧空茫地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宿命感,“就像这雨……人知道它要来,却还是避不开……只能等着……淋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风物志上“滁州”“决堤”那几个冰冷的墨字,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指腹擦过那个“九”字,墨迹的边缘,细微的墨粉沾染了她的皮肤。
云裳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只当她是被白日之事和病痛折磨得神思恍惚。
就在此时,崔锦书的目光猛地一凝!
风雨声中,一个刻意放轻、极其谨慎的脚步声,极其清晰地穿透雨幕,踏进了绣楼外的小院!伴随着脚步声,还有雨水打在某种粗糙草叶上的细微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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