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天色未明,京城却已醒透。自皇城至八王府的十里长街,净水泼街,红毡铺地,两侧禁军肃立,甲胄森然。百姓们早早挤在军士身后,踮脚伸颈,等着瞧这场冲喜大婚的盛况。可空气中并无多少喜庆,反是弥漫着一股子紧绷的肃杀,压得人喘不过气。春寒料峭,风吹过街角的纸屑,打着旋儿,透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栖梧苑内,烛火通明。
崔锦书端坐镜前,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两名宫里来的老嬷嬷,手法娴熟地为她梳妆。厚重的铅粉一层层覆上她的脸,掩盖了昨夜毒针留下的苍白,也掩去了所有情绪。胭脂点在唇上,勾勒出僵硬的弧度。墨发被高高绾起,每一根发丝都紧贴头皮,梳得纹丝不乱,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冰冷的枷锁。
凤冠压顶,那是以纯金累丝打造,点翠为羽,嵌着无数珍珠、宝石,华贵至极,也沉重至极。压下来的一瞬,崔锦书颈骨几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她闭上眼,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紧贴额头的触感,以及脑后那几处被巧妙隐藏在发髻下的、微微凸起的坚硬触感——那是她连夜改造、藏于发间的微型机弩的触发机关。
最后,是那件华美如炼狱的嫁衣。
大红的云锦,金线绣出的凤凰几乎要破衣而出。内衬的裂口已被云裳连夜以同色丝线勉强缝合,看不出痕迹。但当那冰冷的绸缎再次贴上肌肤时,崔锦书的后背依旧条件反射般绷紧,昨夜那钻心的剧痛和阴冷的麻痹感仿佛再次袭来。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叠放在妆台上的那件玄黑色软甲。
“王妃,吉时已到,该更衣了。”老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
崔锦书抬手,指尖拂过那冰凉滑腻的甲片。“等等,”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脂粉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先把这个,替我穿上。”
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不敢多问。两人合力,将那件轻薄却坚韧无比的玄铁软甲小心地套在她中衣之外。软甲贴身,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躯干,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却也像第二层冰冷的皮肤,隔绝了所有温暖的假象。
然后,才是那件沉重的嫁衣。
一层层穿上,系紧丝绦。华美的锦绣覆盖了玄黑的冷硬,也将所有防御与杀机深深隐藏。宽大的袖袍下,她的手腕微微一沉,一柄精巧的、同样以玄铁打造的腕弩滑入掌心,冰冷的弩身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弩箭已悄然上膛。
镜中的新娘,明艳端方,雍容华贵,每一寸都符合皇家规制,完美得没有一丝人气。唯有那双眼睛,深藏在浓密睫羽投下的阴影里,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算计锋芒,都被死死压在那一片漆黑的冰面之下。
“王妃,好了。”
崔锦书缓缓起身。凤冠嫁衣的重量,玄铁软甲的冰冷,袖中腕弩的沉坠,以及后背伤口隐隐传来的麻痹感,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负担,压在她的肩头。她挺直脊背,如同负枷而行,一步步走向门口。
八王府正门洞开。
鼓乐声骤然喧嚣起来,吹打着喜庆的调子,却莫名透着一股仓促和敷衍。鞭炮噼啪炸响,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落在肃立侍卫的肩甲上,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李承民身着亲王大红吉服,立于汉白玉阶之上。他身姿挺拔,面容被冕旒的垂珠遮挡,看不真切神情,只觉周身的气度比平日更冷峻几分。他并未看向盛装而来的崔锦书,目光似乎落在远处虚空,又似乎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名礼官高声唱喏,冗长的吉祥祝词在空旷的府门前回荡。
依照礼制,李承民需亲自送新娘上花轿。他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崔锦书。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红毯两旁是垂首屏息的侍从和嬷嬷。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冕旒的垂珠轻微晃动,阴影在他脸上流转。他伸出手,并非牵起她的手,而是虚扶了她的手臂一下。指尖隔着数层衣袖,并未真正触碰到那件玄铁软甲。
“可还撑得住?”他的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冷澈如冰泉,听不出丝毫关切,倒像是最后的确认。
崔锦书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厚重的脂粉让她脸上的表情如同面具。“不劳王爷费心。”她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平静无波。
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他虚扶着她,走向那辆十六人抬的、奢华至极的鎏金朱漆描凤花轿。
轿帘掀开,里面是更深的、铺着红缎的狭小空间。崔锦书弯腰,俯身进入。在她坐定的瞬间,宽大的袖袍似无意般拂过轿门内侧某个不易察觉的凸起。
轿帘落下。
最后的光线被隔绝,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一片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鲜红。轿外所有的喧嚣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厚重的潮水。
花轿被稳稳抬起。
起轿的晃动让她后背的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崔锦书闭上眼,深吸一口轿内浓郁的红绸和香料气味,强行压下翻涌的不适。她的耳朵却在极致的安静中捕捉着外界的一切——轿夫整齐却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乐队吹打的节奏、街道两侧百姓隐约的嘈杂、还有风中带来的、更远处街巷里一些不同寻常的、细微的杂乱声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