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重如灌铅。心中没有半分对新生的期许,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得不敢深究的解脱。
汪家的院子挤满了人,油腻的方桌,粗陋的碗筷,油汪汪的肥肉和发黑的炖菜散发着浓烈的混合气味。
她被按在主桌旁,红盖头依旧沉沉罩着。
酒气、汗味、饭菜味、泥土气,交织冲撞……
划拳声、谈笑声、碗碟碰撞声,刺耳喧嚣……
她像个局外人,困在红色的孤岛,只能从布缝里看到桌下沾满泥点的裤脚和鞋尖移动。
“高园!高园妹子!”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酒气和油腻亲热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紧接着,一只厚实、汗津津的手掌重重拍在她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
潘高园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她猛地抬头,透过盖头下沿窄小的缝隙,撞上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那是她娘家的村长。
洗得发白的四个口袋中山装裹着他发福的身体,他俯下身,油光光的鼻尖几乎戳到盖头。
浑浊发黄的眼珠在酒精里眯成缝,缝隙里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嫁得好哇!汪家小子老实肯干!”村长喷着浓烈的酒气,声音洪亮地压过嘈杂,那只拍在她肩上的手又用力捏了捏,如同掂量牲口。
“以后就是汪家媳妇了!记着,常回来看看!你娘不容易,有啥难处,跟叔言语!叔在村里,说话还是管点用的!啊?”
他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烟牙。
“嗳,谢谢章叔。”潘高园听见自己的声音,温顺得像绵羊,甚至挤出一丝刻意的、甜腻的笑意。
然而,在这温顺的表皮之下,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憎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五年前那个寒风刺骨的傍晚!也是这只手!也是这样一张脸!
她躲在水缸后,透过门缝,眼睁睁看着这只手像铁钳般揪住母亲枯黄散乱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将母亲瘦小的身体撞向冰冷坚硬的土墙!
“咚!咚!”沉闷骇人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母亲像片破败的叶子,只有破碎的呜咽。
村长的咒骂如刮骨寒风:“贱骨头!不识抬举!爽不爽?……”那声音和撞击声交织,成为她心底永不结痂的伤口。
此刻,这只沾满母亲血泪的手,竟拍着她的肩,说着“常回来看看”!
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腥甜压回喉咙。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不能流露丝毫!那张伪善的笑脸,那眯缝眼里的黑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她的神经。
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喧嚣终于如潮水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寂静。
她被两个陌生的婶子搀着,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冰冷黑暗的院子,走向那间属于她的“新房”——土墙正屋靠后那间昏暗的房。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陈年泥土的腥、未干透石灰的呛、劣质木器油漆的刺鼻扑面而来。
她被安置在床沿坐下,盖头终于被挑开。
昏暗的油灯光下,屋子显出原形。
四壁新刷的惨白石灰,掩盖不住土墙的粗粝和低矮逼仄。
老旧的床上铺着红底碎花的廉价床单,一张掉漆的旧方桌,两把摇摇晃晃的凳子,便是全部。
唯有窗棂上那个歪扭的大红“囍”字,在昏黄光线下,像一只巨大而嘲讽的眼睛。
门被轻轻带上,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片刻,木门再次被推开。汪细卫走了进来,反手插上了门闩。
“咔哒”一声闷响,像一道沉重的闸落下,隔绝了外面残存的世界。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晃、如同鬼魅的影子。
汪细卫背对着她站在门边,宽阔的肩膀显得异常僵硬。
死寂中,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他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那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被猛烈拉动,沉重地、一下又一下,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潘高园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她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膝上交叠的手上,指甲缝里的污垢在灯下分外刺眼。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束目光,带着汗湿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热度,从门口扫过来,在她身上逡巡,最终焦灼地锁在她鲜红的嫁衣上。
时间仿佛凝固成粘稠的胶质,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那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浓烈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如同无形的网,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一寸寸向她收紧。
她全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血液在耳中轰鸣,几乎要盖过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喘息。
黑暗中,玉米地里母亲压抑的低吟、村长那令人作呕的“关心”话语、汪细卫此刻沉重的鼻息……
无数声音和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冲撞、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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