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石子硌着她因怀孕而有些浮肿的脚掌,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一阵钻心的酸痛。
她大口喘息着,冰凉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流进眼角,涩得她睁不开眼。
她只能走走停停,靠在湿冷的山壁上喘息,手掌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低声安抚着里面的孩子:“乖……再忍忍……快了……”
这低语,既是说给孩子听,也是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信念和支撑。
她脑海里反复演练着见到舅舅后该说的话,如何诉苦,如何暗示分家的好处,如何激起他对姐姐的不满……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和背上的粮食一起,压得她步履维艰。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山雾,却也带来了灼人的热气。
潘高园感觉自己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滚烫的石滩上挣扎。
当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望见山坳里那几间孤零零的土屋。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取代。
这就是舅舅钱左岸的家?那几个弟妹是如何跟着他在这里生活的?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弃的废墟。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歪斜地挤在一起,墙体早已不是土黄,而是被雨水反复冲刷后留下的、一道道狰狞的深褐色沟壑,如同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最东边那间,半边屋顶竟已完全塌陷,裸露着断裂腐朽的椽木,像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残存的茅草在风中凄惶地抖动着。
墙体垮塌了一大块,形成一个巨大的豁口,黑洞洞地敞开着,露出屋内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燎得漆黑如墨的内壁,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绝望的伤口。
剩下的墙壁也布满裂缝,仿佛随时会彻底崩解……
唯一还算完整的正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大概早已朽坏,在穿堂而过的山风里,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院墙?早已不见踪影。院子里杂草丛生,深及膝盖,几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家什半埋在荒草里。
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动物粪便和陈年烟垢的刺鼻气味。
潘高园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甚至怀疑,这样的地方真的能住人?
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她艰难地卸下肩头沉重的粮袋,放在还算干燥的门廊石阶上,那粗糙的麻布表面已被她的汗水浸透。
潘高园扶着自己酸痛的腰,走到那扇呻吟的木门前,轻轻推了推,里面竟插着门闩。
“舅舅?舅舅在家吗?”潘高园提高声音喊道,声音在山坳里显得格外空旷,不知道惊动了。
里面一片死寂。
她又用力拍了拍门板,腐朽的木屑,还有那不知道多少年前贴的年画粉末,混合在一起簌簌落下:“舅舅!是我,高园!妈让我来看您了!”
半晌,才从屋内深处传来一个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睡意和暴躁的吼声:“敲敲敲!敲丧啊!老子睡个觉都不安生!” 正是钱左岸的声音。
潘高园松了口气,连忙走到旁边一个糊着破油纸的窗户前:“舅舅,是我!潘高园!妈担心您是不是病了,让我送点粮食过来!”
屋内的动静骤然停了,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声和东西被踢倒的哐当声。
很快,那扇破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酸腐汗臭,混合着劣质烟草和烈酒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潘高园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呕吐。
她强忍着后退半步,才看清门内的人。
钱左岸赤着蜡黄的上身,在记忆里有些小小的肚腩居然都变不见了,只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快要掉下来的的破旧大裤衩。
头发像乱草窝一样纠结着,沾满了草屑灰尘。一张原本大方脸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布满油污和胡茬。
钱左岸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长久不洗澡、不换衣的浓重体味。
当他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潘高园,死死盯住门口石阶上那袋沉甸甸的粮食。
那目光里瞬间迸发出的贪婪光芒,如同饿狼见到了鲜肉,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麻袋烧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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