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苑虽比不得棠棣宫曾经的富丽堂皇,却也是独门独院的一宫主位。
院中不再种植过于秾艳的花卉,取而代之的是几株姿态古雅的青松与数丛应季的兰草,显出一种经过沉淀的、内敛的雅致。
恭侧君萧南烛——虽保留着“恭”字封号,位份是侧君,但已是这锦瑟苑名正言顺的主人——正立于书案前,执笔批阅着皇子凤宸玮的描红功课。
他依旧偏爱绯色,只是如今的衣袍颜色沉静了些,绣纹也趋于简洁,衬得他艳丽眉眼间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多了几分真实的沉淀。
他拿起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旧日发簪,这是陛下在他初承宠时赏的,曾是他最爱不释手的物件。指尖抚过冰凉的宝石,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那时他以为,陛下赐他华服美饰,便是爱重。
如今才懂,真正的爱重或许是她在他行差踏错时,那毫不留情的敲打,以及在这锦瑟苑中,给予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簪子,如今看来竟有些刺眼,他终究还是放下,转而拣了支素银嵌南珠的,对镜绾发。
动作间,已不见当年的浮躁,唯有经历过起伏后的审慎,以及一丝深藏于心不敢轻易流露的眷恋——他对陛下,岂会没有真心?
只是从前那真心被骄纵和虚荣蒙蔽,如今才在痛楚中渐渐清明。
“父君!父君!”清脆的童声由远及近,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的凤瑾瑆(年约六七岁)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大字,小脸满是期待:“您看!太傅今日夸我‘结构稳当’了!”
若是从前在绛云宫西侧殿时,萧南烛定会喜形于色,觉得儿子给自己长脸。
可此刻,他只是接过纸张,仔细端详,温声道:“嗯,笔力是稳了些。只是这‘永’字八法,捺笔还可再舒展些,藏锋与露锋,要心中有数。”
他执起儿子的手,在空白的纸上缓缓示范,“看,当如是,既有筋骨,亦存圆融。” 他心中暗想,陛下喜欢字迹端方有风骨的人,他得好好教导玮儿。
这话,与其说是教导儿子,不如说是他对自己过往的反思。他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仗着家世与颜色,何等张扬,连曦尊君云锁阙都敢明里暗里地挑衅,更遑论欺凌当时还是沐侍君的柳扶烟。
最终,换来的便是陛下毫不留情的降位申饬,以及从侧殿迁居、直至在这锦瑟苑真正静心思过的冷落。
那时,他不仅怕,更多的是一种被在意之人厌弃的恐慌和心痛。
“可是父君,”凤瑾瑆歪着头,有些不解,“您以前不是说,我们萧家的儿郎,就该有锋芒吗?”
萧南烛一怔,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涩意。锋芒?
他曾将跋扈当作锋芒,将浅薄当作直率。是陛下,用最直接的方式敲碎了他那层虚浮的外壳。
他至今仍记得陛下那冰冷的目光和话语——“萧南烛!朕之前与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句话如同冰水浇头,却也在后来无数个夜晚让他清醒。让他开始笨拙地、艰难地,去思考如何才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远远望着。
那时,他只觉得天崩地裂。直到真正执掌一苑,远离了最中心的漩涡,在这锦瑟苑的日升月落里,他才慢慢品出些滋味来。
无人刻意管教,却更需自律;虽为主位,却更要懂得审时度势。他逼着自己沉静下来,学着打理宫务,学着……何为真正的立身之本。
这一切的改变,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存着一份微弱的期盼,期盼陛下有朝一日能看到他的不同。能看到他那份被笨拙掩藏着的、已然变得小心翼翼的真情。
“锋芒,是内在的锐气,并非外在的咄咄逼人。”萧南烛将儿子揽到身前,努力回想着陛下偶尔教导皇子们时的语气,斟酌着词句。
“就像你母皇,她威加四海,却处事公允,恩威并施,那才是真正的力量与气度。恃强凌弱,不过是色厉内荏,最为不智,也……最令你母皇失望。”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切身的痛楚。
他这话说得缓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凤瑾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苑外传来内侍清晰的通传声。萧南烛心下一凛,下意识地正了正本就很端正的衣冠,牵着儿子稳步迎出,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每一次见她,都依旧会让他紧张,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渴望。
凤昭阳踏入正殿,目光先是掠过殿内清雅不失格调的陈设,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随后落在规规矩矩行礼的萧南烛身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他如今真正身为主位的状态。
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冰冷或审视,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想看看这只曾经张牙舞爪的小豹子,是否真的收敛了利爪,学会了安宁。
最后才看向凤宸玮,语气平和:“瑆儿近日进益如何?”
凤瑾瑆见到母皇,还是有些兴奋,但似乎也感染了父君如今的沉稳,规规矩矩地回话,并将方才那张大字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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