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郭诚后,司马防回到厅堂,那份短暂的松懈并未持续多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使者带来的无形压力,而那“延请良医”的承诺,更像是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剑,冰冷地高悬于司马氏门楣之上。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司马忠便再次步履匆匆而来,面色比往日更加凝重,低声道:“主公,郭从事言道,既已决意延请邺城名医,需将公子近日病体细微变化、饮食药石反应详加记录,以便神医抵达前能斟酌万全之策,故需再盘桓一两日,就近观察。”
理由冠冕堂皇,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其下隐藏的审查与试探却如冰层下的暗流,森然可感。司马防心中凛然,面上却只能挤出感激之色:“郭使君思虑周详,体恤入微,老夫感激不尽。只是寒舍简陋,恐多有怠慢。”
“无妨,公务所需,岂敢言怠慢。”郭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于是,司马府刚刚稍缓的气氛骤然再次绷紧,且比之前更为微妙沉滞。郭诚并未安于客院,反而像是真正关切病情般,时常在司马忠亦步亦趋的“陪同”下,于府中廊庑庭院间缓步“散心”。他的随从也似乎更“勤快”了些,与司马府下人“偶遇”闲聊的次数明显增多。一种无声而密集的审查,如同无形的蛛网,借着关怀的名义,悄然笼罩下来。
病房之内,药味仿佛已浸透梁柱。司马懿得知郭诚未走,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深知,最后的、也是最凶险的考验来临。对方不再满足于一次性的惊险查验,而是要观察“病情”在时间流逝中的延续与稳定,要从动态之中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细微的裂痕。他必须将“风痹重症”的状态毫无折扣地、一刻不停地维持下去,这对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已非酷刑所能形容。他如同被钉在命运之墙上的囚徒,每一息都在承受着无声的煎熬。
无声的审查随即展开。
郭诚开始了他的精细化操作。他在廊下“偶遇”刚从病房端着空药碗出来的婢女,和颜悦色,仿佛随口一问:“姑娘辛苦了,公子今日气色可比昨日稍好些?可能进些米汤了?”那婢女早已得严令,心惊胆战,立刻低头,带着哭腔回答:“回贵人的话,公子还是老样子,喂进去的药汁,十成能咽下一成便是老天爷开眼了……脸色蜡黄得吓人,看着就揪心……”回答得天衣无缝,情真意切。
他又在庭院一角叫住负责煎药的老仆,看似随意地指着那咕嘟冒泡的药罐问:“老丈,这药味闻着极苦,只不过公子如今怕是也尝不出了吧?”老仆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这么好的公子……如今什么都尝不出了,喂药都得掰着嘴一点点灌,造孽啊……”
他甚至“无意间”踱步到靠近司马朗院落的地方,与一位出来泼水的侍女搭话,感叹府上变故,询问大公子近日是否忧心过度。那侍女哪知深浅,只知如实说朗公子如何愁眉不展,如何吩咐他们小心伺候,不敢惊扰二公子养病……这些源自真心的忧虑,反而成了最无可挑剔的佐证。
郭诚的问题看似家常里短,实则环环相扣,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细网,试图从无数琐碎的侧面勾勒、验证那个“病人”的真实性。而司马府上下,在司马防和司马忠的高压掌控下,竟硬生生地织就了一张庞大而毫无破绽的、统一回应之网,将这无声的审查悄然化解。
次日的考验则更为直接。
傍晚时分,天色晦暗不明,郭诚未经任何通传,突然再次出现在司马懿的病房门口。他对闻讯赶来、略显慌乱的司马防道:“建公先生,在下忽忆起一剂古方,或对风痹之症有奇效,然用药如用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需观公子舌苔、气色以斟酌一二,冒昧了。”
说罢,不容拒绝,便径直入内。
这一次,他靠得极近。身影几乎遮蔽了榻前本就昏暗的光线,高大的阴影将司马懿完全笼罩。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近乎无礼地细细刮过司马懿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那蜡黄的脸色是否均匀?指甲根部是否因长期气血不畅而泛出诡异的青紫色?眼白的浑浊度如何?甚至连嘴角那偶尔不受控制流下的口涎,其粘稠度似乎都在他冷静的审视之下。
他甚至假借为司马懿整理一下滑落的被角,手指“无意地”、极其快速地触碰了一下司马懿搁在被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是异于常人的冰凉,以及一种近乎僵直的、缺乏生机的肌肉质感——这是司马懿长时间静止不动保持极端姿态的结果。
面对这贴身审视,司马懿的表演已臻化境。他的颤抖频率未曾改变,呻吟声依旧痛苦而低微。对郭诚的靠近,他表现出一种昏沉中的、极其微弱的抗拒——眉头似乎因光线的进一步遮挡而蹙得更紧了些,喉咙里发出更为不适的咕噜声,仿佛连这点外界的扰动都足以加剧他那无边的痛苦。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病魔的无情吞噬,而非丝毫表演的痕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