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邺城,似乎总也摆脱不了那股子浸入骨髓的湿冷。司马懿从荀彧空悬的尚书台值房前走过,从那场关于郭嘉的震撼谈话中抽身,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另一个身影所吸引。
那便是贾诩。
与此地绝大多数僚属不同,贾诩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秋日呵出的白气。他官居太中大夫,地位清贵,却行止低调得近乎隐逸。每日准时点卯,沉默地步入属于他的那间值房,处理着似乎永远也无关痛痒的文书,日头稍斜,便又沉默地离去。不结朋党,不预清谈,甚至很少与人寒暄。在那身略显宽大的朝服之下,他仿佛将自己缩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在丞相府庞大官僚机器中平稳运转、却绝不引人注目的齿轮。
这份极致的低调,在经历了荀彧之死的惊心动魄与郭嘉传奇的锋芒毕露后,反而在司马懿心中激起了更大的好奇。能在那般乱世中几经辗转,从董卓到李傕,从段煨到张绣,最终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曹操麾下获得如此尊崇地位,此人绝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他的过去,定是一本写满了生存智慧的活教材。
司马懿开始了他的“研究”。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悄然布网,从各种缝隙中捕捉关于贾诩的碎片。
他与丞相府中几位鬓发斑白的老文书攀谈,听他们心有余悸地追忆董卓死后,李傕、郭汜那群西凉莽夫如何如无头苍蝇般欲作鸟兽散,又是如何在一个名叫贾诩的谋士一番言语后,骤然变成扑向长安的嗜血狼群,将刚刚露出一丝曙光的汉室重新拖入深渊。
“贾公一句话……”一位老吏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中仍带着恐惧,“就一句话呐……长安就没了,王司徒就死了……那真是……一言倾国。”
他从几位曾随曹操征战宛城的军中将校酒后感慨中,拼凑出另一幅图景:那张绣本已归降,却因曹公纳其婶母之故,骤然反叛。那一夜宛城惊变,曹公险些丧命,失了长子曹昂、爱将典韦,败得凄惨无比。而这一切背后,都有那位名叫贾诩的谋士精准狠辣的策划。更奇的是,就在官渡之战前,袁绍遣使招揽张绣,又是这位贾诩,竟当着袁绍使者的面,痛陈袁绍不能容人,力主张绣再次投降势弱的曹操。
“娘的,那贾文和,真他娘的邪性!”一个醉醺醺的校尉嘟囔着,“打得最狠的是他,投降最干脆的也是他!偏偏主公还就信他,重用他!你说奇不奇?”
这些光怪陆离、甚至彼此矛盾的碎片,被司马懿带回他位于城南那座寂静的小院。烛火下,他与妻子张春华对坐,如同推演兵法一般,细细剖析着这些往事背后的逻辑。
“夫人,你看此事……”司马懿将听闻的“贾诩一言祸乱长安”之事娓娓道来。
张春华凝神听完,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案几:“李傕、郭汜本欲逃散,是心中恐惧,求一生路。贾公之言,非是为其尽忠,实则是点明:散去必死,合众一搏,反有生机。他这是将众人之恐惧,化为了己用之力量。此举……毒辣,却精准无比。非为建功,实为自保,且是最高明的自保——搅动天下大势以自全。”
司马懿颔首,眼中闪过钦佩与警惕交织的光芒:“正是。一言可兴邦,一言可丧邦。其力之巨,其心之冷,令人骇然。”他从中看到了第一条法则:精准把握人性弱点(尤其是恐惧),驱虎吞狼,浑水摸鱼,以达到自保的最高目的。
接着,他们分析宛城之事。
“先降曹,是审时度势,择强而附,无误。”司马懿道。 “后反击,是主辱臣死,谋划精准,展现其能,亦在情理之中。”张春华接口。 “最妙的,是第二次降曹。”司马懿目光锐利起来,“其时袁绍势大,天下人皆以为张绣必投袁氏,共击曹操。贾文和却逆势而动,其理由……”他回想起打听来的贾诩原话,“‘夫曹公奉天子以令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众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曹公众弱,其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
张春华眼中露出叹服之色:“好一个贾文和!他看的不是一时强弱,而是曹公的胸襟气度与真实需求。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他这是将张绣和自身,作为一份厚重的‘投名状’,押注于曹公的霸业与未来之上。更难得的是,他竟能劝张绣放下杀子之仇……此人之理智,已近乎冷酷。”
司马懿重重地点了下头:“这便是了。洞察主上真实需求与器量,敢于在逆境中下注,一切决策以最终利益为导向,个人恩怨甚至一时得失,皆可抛却。” 这是第二条法则,更高阶的投资哲学。
剖析完这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司马懿再回头看如今在丞相府中那个沉默寡言、人畜无害的贾诩,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是何等可怕的自我控制力?一个亲手掀起过滔天巨浪的人,竟能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沉淀为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将所有的锋芒、智计、甚至过往的辉煌,都深深地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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