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的盛夏,洛阳城浸泡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连宫阙飞檐上的脊兽都仿佛在喘息。嘉福殿内,冰山散发的丝丝凉气,勉强抵御着窗外知了无休无止的嘶鸣。魏帝曹睿斜倚在御座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上镶嵌的玉璧,听着光禄勋高堂隆陈述着关于修缮洛水堤防的冗长奏报。
他的思绪有些飘忽。登基八载,他早已习惯了这九重宫阙内的生活,习惯了俯视丹墀下恭敬的臣子,习惯了在奏疏上用朱笔决定万里之外的生死与兴衰。然而,近来他心头总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泛。他治下的江山,北疆的轲比能在司马懿的谋划下已被牵招击退,日渐安宁;而西陲的诸葛亮……
想到诸葛亮,曹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个让他祖父曹操头疼、让他父亲曹丕忌惮的对手,如今正被他的大都督司马懿牢牢挡在陇山之外。司马懿……想到这个名字,曹睿的心情是复杂的。有倚重,也有潜藏至深、源自祖父那句“非人臣之相”的警惕。但无论如何,司马懿用他那种看似笨拙、实则坚韧至极的“龟缩”战术,一次又一次挫败了诸葛亮的锐气。卤城、北原、木门道,直至月前那场围绕着“木牛流马”的较量,虽有小挫,但祁山防线依旧固若金汤。
“有司马懿在,西陲可保无虞。”这个认知,像一块厚重的基石,垫在了曹睿的心底,让他感到一种安心,同时也催生了一丝……不甘?他曹睿,是太祖武皇帝曹操的子孙!他的体内流淌着的不仅仅是帝王之血,还有开疆拓土、马踏天下的豪情。太祖皇帝能“运筹演谋,鞭挞宇内”,他曹睿难道就只能永远困在这洛阳的宫墙之内,做一个守成之君吗?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殿外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殿内沉闷的平静。
“报——!”
一名浑身被汗水浸透、甲胄上沾满尘土的军校,在两名虎贲卫士的搀扶下,踉跄冲入大殿,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陛下!六百里加急!东吴兵分三路入寇!陆逊出武昌指向夏口,诸葛瑾兵临江夏,孙韶、张承率水军逼进广陵淮阴!三路吴军,号称三十万,来势汹汹!”
“哗——!”
死寂。连冰山融化的水滴声都清晰可闻。随即,巨大的哗然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嘉福殿。高堂隆的奏疏“啪”地掉在地上,几位年迈的老臣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曹睿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慵懒瞬间被锐利取代。他没有去看那乱作一团的臣子,目光死死盯在那名信使身上:“军报属实?”
“千真万确!沿途三处驿换马,烽燧已依次燃起!”
曹睿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他没有像一些年轻官员那样惊慌失措,眼中反而燃起了一种混合着震怒与……兴奋的火焰。
“好一个碧眼小儿!”他低声冷笑,随即目光扫过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朕安静!”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新任车骑将军、邵陵侯曹爽第一个踏出班列,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声音洪亮:“陛下!吴狗欺人太甚!臣请精兵五万,愿为陛下踏平江东,生擒孙权!”
紧接着,几名与曹爽交好的年轻将领也纷纷出列请战,言辞激昂,殿内充满了快战的声音。
然而,司空陈群持着玉笏,缓步出班,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老成持重的力量:“陛下,东吴水军犀利,兼有长江天堑。陆逊、诸葛瑾皆善用兵之辈。老臣以为,当敕令边境诸将紧守关隘,依城据守,待其粮尽自退,方为上策。”
陈群的话代表了朝中大部分稳健派官员的意见。
曹睿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慷慨激昂的曹爽和沉稳持重的陈群之间移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龙纹上摩挲着,脑海中却飞速运转。
雍凉有司马懿……雍凉有司马懿!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司马懿就像一颗最稳固的钉子,将那个最危险的敌人诸葛亮钉死在秦岭那边,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应对东南的挑战!这是天赐的良机,一个让他曹睿走出洛阳,向他治下的臣民、向天下、也向地下的祖父证明自己的机会!他要证明,他曹睿,不仅仅是能“面南而坐”治理天下的皇帝,更是能“马背上叱咤疆场,扫清六合”的雄主!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缓缓站起身,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章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生辉。他不再看争论的双方,目光投向殿外高远的天空,声音清晰而决绝,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诸卿之意,朕已明了。”
“然,太祖武皇帝栉风沐雨,亲冒矢石,方创下这大魏基业!朕承天命,坐享江山,岂能坐视宵小犯境而龟缩不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扫过曹爽,扫过陈群,扫过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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