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的清晨带着一股陈腐气息,阳光艰难地透过积尘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沈砚秋端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扫过堂下稀稀拉拉站着的几个书吏。王有德和李善才站在前排,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眼神却透着疏离。
“今日起,本官需逐一了解县衙各项事务。”沈砚秋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便从钱粮刑名诸房开始吧。”
他点了刑房、礼房几个无关紧要的管事问话,问得细致,却都是些明面上的章程。王有德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李善才则垂着眼,像尊泥塑。
当沈砚秋的目光转向站在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老吏时,王有德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位是王书吏,掌管……呃,库档文书。”王有德的介绍含糊其辞,带着明显的轻慢。
那老吏抬起头,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并未混浊,此刻正平静地看向沈砚秋,拱手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被长久压抑的孤直。沈砚秋注意到他站的位置,几乎是所有书吏中最靠边角的,袍袖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
“王书吏。”沈砚秋语气如常,“库档文书关乎一县脉络,至关重要。稍后你将近年文书目录整理一份,送至本官值房。”
“是,大人。”王书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王有德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
问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沈砚秋便挥手让众人散去。他起身,看似随意地踱向通往后面值房的长廊。眼角余光里,他看到王书吏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默默收拾着角落桌案上几卷散乱的文书,动作慢条斯理。
长廊幽深,两侧的值房大多紧闭。沈砚秋走到自己那间临时值房门口,并未立刻进去,反而转身,像是查看廊柱上的漆画。片刻后,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王书吏抱着一摞文书走了过来,微微躬身:“大人,您要的目录。”
沈砚秋推开值房的门:“拿进来吧。”
值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架书橱。王书吏将文书放在桌上,动作轻缓。沈砚秋没有去看那些文书,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荒芜的院落。
“本官昨日在城西走了走。”沈砚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自语,“见到一个老汉,家里的地前年被王府管家‘买’去了,只得三斗陈年黍米。如今靠捣麸皮混合草根度日。”
身后没有回应,但沈砚秋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还听说,县里十户中有七八户的地契,如今都写着王府的名头。”沈砚秋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书吏,“王书吏掌管库档,可知此事真假?”
王书吏垂手而立,沉默着。值房里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枯草的细微声响。他的手指在洗得发白的青衫侧缝处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库档重要卷宗,尤其是田亩赋税相关,按制……需府衙核准方能调阅。”他终于开口,说的依旧是官面文章,但语气里听不出昨日王有德那般推诿,更像是一种陈述。
沈砚秋走到桌边,手指拂过那摞文书最上面一册的封面,那是他自己带来的《农政全书》抄本。
“本官离京前,拜访过徐光启徐大人。”沈砚秋语气平淡,像在聊家常,“徐大人提及,他有一位故交,姓王,曾在米脂为吏,性子耿直,因不愿同流合污,揭露地方兼并之事,遭了排挤。徐大人嘱我若到米脂,或可寻他问问风土民情。”
王书吏猛地抬起头,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有震惊,有追忆,还有一丝极力压制的激动。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低声道:“徐……徐大人他……竟还记得……”
“清流之士,惺惺相惜。”沈砚秋看着他,“徐大人记得的,是那个敢说真话的王书吏。”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撬开了紧闭的心门。王书吏胸膛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音:“大人……非是下吏不愿说,只是……县衙之内,耳目众多。”他谨慎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沈砚秋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动静,确认无人,才返回桌前,压低声音:“本官只要实话。”
王书吏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大人昨日所见所闻,俱是实情!王府管家,借着王府名头,巧取豪夺,如今占去的田地,何止三成!账册……账册其实就在县衙后库!王县丞故意藏匿,谎称送往府衙,便是怕大人查到实证!”
“后库钥匙在谁手中?”
“钥匙由王县丞亲信把持,寻常人不得入内。”王书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但下吏……曾因整理旧档,暗中拓印了一把。只是库内还有他们的人日夜看守。”
沈砚秋眼神微亮,这老吏果然留有后手。“赈灾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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