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赶到军屯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昔日堆满粮袋的仓廪已化为焦黑骨架,残烟裹挟着谷粒焦糊味直冲鼻腔,湿冷空气中还混着一种奇怪的甜腻气息。几名乡勇正从灰烬里扒拉未燃尽的粮袋,动作迟缓,脸上满是烟灰与惶惑。
“大人!”周老憨快步迎上,甲胄上沾着泥灰,压低声音,“烧了两百石,都是最好的麦子。两个守夜的兄弟后脑遭了硬物,人还昏着,林姑娘在瞧。”
沈砚秋没应声,目光掠过焦土,定在仓房门槛处——半片异色琉璃在晨曦中折射出微弱彩光。他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县丞已尖着嗓子嚷开:“瞧瞧!‘沈砚秋害民,该杀’!下官早说过,流民就是养不熟的狼!”
那截皱巴巴的麻纸上,墨字被露水洇得模糊,倒是“杀”字最后一笔拖得又重又长,仿佛执笔人满腔恨意无处宣泄。
“流民纵火,何须特制钥匙开仓门?”沈砚秋声线平直,靴尖拨开碎瓦,露出锁头内部清晰的金属刮痕,“若是激愤泄恨,踹门泼油便是,这般费周折,倒像生怕旁人不知是‘内贼’。”
县丞喉结滚动,话音卡在喉头。周遭乡勇交换着眼神,有人偷偷去瞥仓房后那排泥脚印。
沈砚秋已转向周老憨:“昨夜几时落锁?钥匙谁管?”
“酉时三刻落锁。钥匙……”周老憨顿了顿,“按例该是赵巡检掌管,但他半月前告假归乡了,暂由王书吏代管。”
“王书吏如今人在何处?”
“天没亮就说来送账册,眼下……”周老憨环视四周,摇头,“没见着人影。”
风过焦木,扬起细碎灰烬。沈砚秋踱至昏迷乡勇身侧,林墨雪正用银针探入伤处。她指尖沾了少许暗红黏垢,凑近鼻尖轻嗅:“不是寻常棍棒,凶器带铁刺,还淬了东西。”她捻开黏垢,“曼陀罗混着草乌头,药性烈,但剂量刻意控过——只想让他们昏睡,并非真要性命。”
“既要嫁祸,又留余地。”沈砚秋冷笑,“倒像怕债主死绝,没人讨账。”
他倏然俯身,从焦黑梁柱缝隙里钳出一物——小半截鎏金铜扣,纹样是狻猊望月,爪牙间缠着几丝靛蓝线头。“王府护卫的衣扣。”周老憨咬牙,“上回在李彪身上见过一样的!”
“太明显了。”沈砚秋将铜扣攥入掌心,金属棱角硌得掌纹生疼。他想起朱常浩那张肥腻的脸,那人在京城告状失利后,手段竟拙劣至此?还是说,这拙劣本身就是另一重算计?
“查三个事。”他声量不高,却让所有人屏息,“一,王书吏昨夜行踪,和他经手的所有钥匙模具。二,赵巡检告假前接触过谁。三……”他目光扫过县丞惨白的脸,“昨夜谁最早发现火情,又是谁最早嚷出‘流民纵火’。”
众人领命散去。苏清鸢不知何时已站在残垣旁,裙摆沾了泥点,手里捧着刚理清的粮册:“算上烧毁的,军屯余粮仅够支撑乡勇营二十日。若此时绥德匪患波及米脂……”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沈砚秋截断她的话。远处传来流民安置点的嘈杂,隐约能听见孩童啼哭。几个老农蹲在田埂上,望着焦仓方向唉声叹气。
他忽然大步走向粮仓残骸,靴底碾过那片琉璃碎渣。“清鸢,”他背对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去找徐先生门生,问清楚朱常浩近月罚俸闭门,王府用度由谁支应,尤其琉璃器皿的采买记录。”
苏清鸢眼眸一亮:“大人疑心这琉璃是……”
“王府用物皆有定例。这等成色的琉璃盏,不是寻常管家能碰的。”他转身,将铜扣与琉璃碎片一并递去,“还有,让林姑娘验验曼陀罗的来历——药性如此刁钻,不像军中惯用的蒙汗药。”
晨光渐炽,焦土上升腾起扭曲的热浪。沈砚秋独立残垣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衬——那里缝着格斗术残页粗糙的边缘。当初在钱塘江畔用它绞杀山贼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在灰烬里甄别这般精致的杀机。
周老憨去而复返,喉头干涩:“大人,王书吏…没回家。他老婆说昨夜丑时有人叩门,他披衣出去就没再回。”
沈砚秋望向北面,那是王府别院的方向。瓦砾堆里,半截靛蓝丝线随风滚落,像毒蛇蜕下的皮。
喜欢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请大家收藏:(www.shuhaige.net)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