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在徐府书房外静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才抬手叩响了那扇熟悉的梨木门扉。门内传来徐光启略带沙哑的“进来”,他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旧书卷和淡淡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徐光启正伏在宽大的书案后,就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审阅着厚厚的文稿。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愈发清癯的面容和眼角的细密纹路,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沈砚秋时,依旧锐利而清明。
“来了。”徐光启放下手中的笔,语气平淡,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调任兵部的旨意,下了?”
“是,今日刚接到部文。”沈砚秋躬身行礼,在徐光启示意下,于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直,“学生特来向先生辞行,并聆听教诲。”
徐光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仔细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道:“辞行?你人还在京城,兵部衙门离此不过数条街巷,何来辞行一说?”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此来,是心里没底,想从我这里讨个应对之策,是也不是?”
沈砚秋被点破心思,并无尴尬,坦然道:“先生明鉴。学生自知才疏学浅,骤入兵部此等机要之地,更是阉党视为眼中钉,冯尚书……恐怕不会让学生安稳度日。前路迷茫,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迷津?”徐光启向后靠了靠,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路是你自己选的。避开户部那潭浑水,转投看似荆棘遍布的兵部,这份以退为进的决断,倒有几分急智。但光有决断不够,兵部不是米脂县衙,那里的水,更深,更浑。”
他目光如炬,盯着沈砚秋:“冯嘉会此人,能力平平,唯魏忠贤马首是瞻,打压异己却不遗余力。你顶着‘徐某门生’的牌子,又刚得罪了崔应元,他绝不会让你舒坦。你此去职方司,他必会以‘熟悉事务’为名,将最棘手、最易出错的差事丢给你,譬如……核查辽东历年兵籍、清点积压军备库存。”
沈砚秋心头一凛,这正是他预料中最坏的情况之一。兵籍混乱,军备账目不清,是多年积弊,牵扯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大批既得利益者,或者被抓住把柄,扣上办事不力的帽子。
“学生明白了。”沈砚秋沉声道,“先生的意思是,学生需从这些看似繁琐,实则关乎军务根本的实务入手,步步为营。”
“不错。”徐光启颔首,“冯嘉会想用这些琐事拖住你,耗死你。但你若能将这些琐事理清,做出成效,便是扎下了根。辽东军备积弊已久,火炮老旧不堪,鸟铳射程不足,铠甲如同纸糊,这是事实,朝野皆知。陛下为此忧心忡忡。你若能在此处打开局面,哪怕只是小小的改良,便是大功一件,谁也抹杀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在兵部,尤其是在冯嘉会眼皮底下,莫要急于争权,先求做实事的权力。核查兵籍,便要核得清清楚楚;清点军备,便要点到明明白白。过程中发现的任何问题,都是你日后争取话语权的筹码。”
“学生谨记。”沈砚秋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徐光启这是告诉他,要将冯嘉会丢过来的“绊脚石”,变成自己站稳脚跟的“垫脚石”。
“还有,”徐光启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份比之前那名录更薄的册子,推到沈砚秋面前,“这是老夫所知,兵部职方司及辽东军中,几个尚存风骨、或可与之一谈的人员名单及简要情况。人数不多,职位也不高,或许能在你核查实务时,提供些许助力,或让你少走些弯路。”
沈砚秋双手接过,册子很轻,但他感觉分量极重。这不仅是几个名字,更是徐光启在军务系统中苦心经营的人脉网络的一角,是其“隐秘人脉”的再次体现。他郑重收好:“多谢先生!”
“不必谢我。”徐光启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老夫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辽东局势糜烂,军备不振乃心腹大患。你若真能在兵部打开局面,于国于民,皆是幸事。好了,去吧,好自为之。”
沈砚秋知道这是送客之意,起身再次深深一揖,不再多言,退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京城偏僻角落的寓所时,夜色已深。苏清鸢却还在书房里等着他,桌案上堆着几卷刚刚整理好的文书。
“徐大人有何指点?”苏清鸢见他回来,一边为他斟上一杯温茶,一边问道。
沈砚秋简单将徐光启的提醒说了,尤其强调了核查兵籍和军备库存可能遇到的刁难。苏清鸢听完,秀眉微蹙:“果然如此。冯尚书不会让你轻易接触到核心军务调配,定会先用这些陈年旧账来拖住你。”她说着,将桌上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清单推到沈砚秋面前,“这是我根据过往零散记载,整理出的‘辽东军备历年缺口与问题简要’。时间仓促,未必详尽,但大致脉络应该无误。”
沈砚秋接过清单,就着灯光细看。上面条理清晰地罗列了近五年来,辽东在红衣大炮、各类火铳、铠甲、弓弩、战车等主要军械上的请领数量、实际拨付数量、以及反馈回来的“不堪用”、“待修”、“损毁”数量。旁边还有苏清鸢用细密小字做的批注,推测可能的损耗原因及涉及的利益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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