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转向他,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那我便让你当这个试船的。”他从怀里摸出枚铜哨,放在案上叮当作响,“三日后,?梨江段。你带二十个弟兄,我带两个瑞典匠师。船沉了,我这颗脑袋归你;船不沉,你得信我——洋人里,也有想让中国站着造船的。”
左宗棠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节奏像极了当年在柳庄算田亩的算盘声。
他忽然抓起图纸,对着窗口的光看了又看,补子上的仙鹤被阳光镀得发亮:“船要是沉了,你这颗脑袋我要,连带那两个瑞典匠师的,都挂在天心阁城墙上。”他把图纸拍回案上,“三日后卯时,我亲自去?梨江。”
议事厅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珠子“滴答”落进青石板的凹痕里。
康罗伊弯腰拾图纸时,瞥见苏六的靴底沾着新泥——那是湘江滩涂特有的青灰色,混着细碎的螺壳。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雷汞引信的冷意透过粗布渗进来,像根扎进血肉的针。
三日后的?梨江,会有怎样的浪?
康罗伊望着窗外渐起的风,忽然笑了。
?梨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康罗伊已立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
他望着江中心那抹灰黑色的铁影——白鹭一号的双螺旋桨在水下缓缓搅动,瑞典工程师卡尔森正从驾驶舱探出头,用生硬的汉语喊着:气压正常!
锅炉温度够!
苏六的鲨鱼皮刀柄在掌心沁出冷汗。
他盯着铁船吃水线,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议事厅里的刀疤还在发烫,此刻却被江风吹得发凉。康先生,他突然开口,声音比预想中轻,要是船沉了,我替你收尸。
康罗伊转头,看见苏六眼底跳动的不是敌意,是某种更灼人的东西——期待。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哨,这是与卡尔森约定的信号:苏统领,你该担心的是船太稳,把你晃睡着了。
话音未落,江风骤起。
原本如镜的江面突然翻涌,乌云从岳麓山后压来,像被无形的手扯碎的棉絮。白鹭一号的甲板剧烈摇晃,卡尔森的喊叫声被风声撕成碎片。
幕僚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踉跄着抓住木台栏杆,茶盏摔在青石板上,溅起褐色的水痕。
左宗棠的玄色官服被风鼓得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指节在栏杆上叩出急促的节奏——这是他当年在柳庄看暴雨冲垮田埂时的习惯。要沉了。身后的师爷颤着声说,洋人的铁棺材,到底......
康罗伊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他将铜哨抵在唇边,哨音刺破风吼的刹那,白鹭一号尾部突然腾起白雾。
蒸汽从喷口激射而出,铁船竟逆着浪头拔起,螺旋桨搅碎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虹。
它冲出漩涡的瞬间,船底擦过暗礁的声响清晰可闻,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这......苏六的刀疤随着瞳孔收缩而扭曲。
他抓起望远镜,看见铁船船身的焊缝在浪中泛着冷光,没裂?
康罗伊解下斗篷抛给身后随从,目光始终追着铁船:现在,该让左大帅看看这船的牙口了。他从怀中摸出拉火绳,用力一拽——江心腾起水柱,炸碎的浪头裹着泥沙砸向两岸。
观礼的湘军士兵们本能地抱头,待抬头时,白鹭一号正缓缓调头,船壳上只沾了些水痕。
苏六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伸手触碰栏杆上的水迹,又低头看自己湿透的衣襟,忽然蹲下身,手指重重叩在木台支柱上——松木裂开的脆响,和铁船吃水时的闷响截然不同。这铁......他哑着嗓子,真能挡炮子。
左宗棠的茶盏轻放在栏杆上,瓷底与木面相碰的轻响,比刚才的爆炸声更让人心惊。
他盯着江面上的铁船,直到它靠上临时码头,这才转头对康罗伊说:去我书房,夜里谈。
岳州货栈的霉味混着盐粒的腥气钻进鼻腔时,王五的左手还在滴血。
他盯着断指处翻卷的皮肉,又抬头看巡江队队长——那家伙的刀尖正挑开最后一包盐。官爷,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王家三代运盐,哪能......
盐包裂开的刹那,白花花的盐粒滚了满地。
巡兵的刀尖戳进盐堆,带出的只有结晶的颗粒。
队长皱了皱眉,刀尖在王五眼前晃了晃:算你命硬。他甩了甩刀上的盐,带着人往码头走去,皮靴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催命的鼓点。
王五瘫坐在货箱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青布短打。
他望着地上的断指,突然笑出声——那截小指还沾着半块靛蓝补丁,和康罗伊那日换的青衫颜色一模一样。
王五爷。
康罗伊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时,王五才发现月已上梢。
这位洋派的老爷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个雕花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疮药和细纱。少东家......王五想缩手,却被康罗伊按住手腕,您不该来,巡江队的眼线......
我若不来,康罗伊的指尖在断口处轻轻按了按,王五疼得倒抽冷气,怎么知道下次该在盐包里掺多少火药?他将金疮药敷上,手法比码书还仔细,下次,别用自己的血铺路——我来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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