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郊外的荒原还裹在晨雾里,六点整的军号声像根银针,精准刺破了黎明的静谧。
三百名灰蓝色身影从木板营房鱼贯而出,胶底布鞋踩过结霜的草皮,起初是零乱的脚步声,待跑到操场中央时,前排的人已下意识收住脚步——他们看见那个穿卡其制服的高个男人正用铜哨敲着挂在树杈上的铁皮桶,帽檐下的蓝眼睛像淬了冰。
前英军第三龙骑兵团士官长,约翰·霍克。男人扯着嗓子用中文喊,每个字咬得生硬却清晰,今天教你们第一件事——他突然提高声调,皮靴跟在地上磕出脆响,听!
指!
令!
队列里起了细碎的骚动。
有人交头接耳用粤语嘀咕红毛鬼也会讲官话,有人盯着他肩章上的三道白杠发怔,还有个年轻些的攥紧了制服口袋里的全家福——那是昨天在技能兑换站用三天木工课积分换的邮寄额度,妻子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霍克的瞳孔突然缩紧。
他大步跨到队列最前排,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乎戳到个弓背青年的鼻尖:腰板!他猛拍对方后颈,青年惊得挺直身子,记住,你们现在不是修铁路的苦力,是——他转身指向营地中央新竖的旗杆,星条旗和黎明公司旗正被风卷得猎猎作响,是能让华盛顿政客们坐直的人!
热气球的螺旋桨开始转动。
驾驶舱里的摄影师调整着黄铜镜头,下方逐渐清晰的队列让他屏住呼吸——那些原本总佝偻着背的身影,此刻竟像被线提起来的木偶,随着霍克的口令立——正,三百颗头颅同时抬起,喉结在晨风中滚动,连最边上挑水的伙夫都放下水桶,直愣愣站成了标杆。
信号稳定。波士顿黎明公司总部的电报室里,康罗伊的指尖在差分机键盘上跳跃。
终端屏幕闪烁着雪花点,突然清晰的画面让他瞳孔微颤——霍克正抓着个华工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按在步枪枪托上,这不是铁,是你们的命。
他们的手能握铁轨,就能握枪。康罗伊对着空气轻声说,喉结动了动。
詹尼端着茶盏进来时,正看见他指节抵着下巴,指缝间夹着半凉的雪茄,烟灰落在萨克拉门托地图上,刚好烧穿了星火营三个字的。
技能兑换站今天送出了二十份家书额度。詹尼把茶盏放在他手边,指尖扫过差分机打印出的报表,最聪明的那个,广东来的陈阿福,昨晚用留声机把表尺归零的发音练了十七遍。她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轻快,发间那枚珍珠发簪随着点头的动作闪了闪,他说要把新学的两个字写进给女儿的信里。
康罗伊抬头,看见妻子眼底浮着层薄雾般的光。
那是他在伦敦码头初见她时,她整理旧书时眼里的光——那时她还只是个书店学徒,现在却能让留声机里的英语口令和粤语解释在篝火晚会上循环播放,能让差分机终端在工棚里亮起幽蓝的光,教工人用齿轮模型推演铁路调度。
知识才是真正的归化仪式。他念出詹尼信里的句子,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搁在桌沿的手背。
窗外传来电报机的滴答声,是旧金山分部发来的:先锋班已掌握基础差分机操作,明日测试铁路模型调度。
费城的晨雾比萨克拉门托更浓。
威廉·达菲站在市政厅前的台阶上,黑色呢帽压得很低,遮住了眼下的青影——他熬了整夜修改演讲稿,只为让每个词都像钉子般钉进记者们的骨头里。
女士们,先生们。他摘下帽子,露出泛白的鬓角,今天站在这里,我想起四十年前的自己。他的声音带着爱尔兰乡音的滚卷,那时我在波士顿码头扛货,有个警察用警棍敲我的头,说爱尔兰佬不配穿皮鞋
镁光灯炸亮。
前排的艾米丽·霍普金斯握紧了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她听说过达菲的过去,那个在纽约贫民窟用拳头为同乡争面包的狠角色,此刻眼里却泛着水光。
昨天我收到封信。达菲从西装内袋抽出信纸,纸张边缘还带着火漆印的碎屑,来自萨克拉门托的星火营。他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们来自不同土地,但流着同样的汗,愿意流同样的血。
会场爆起私语。
有记者举手喊:达菲先生,您真要支持外籍服役者的平等权利?
包括华人?
达菲抬起头。
他望着台阶下的大理石地面,那里还留着上周反移民集会时的鞋印。当年别人这么问我们时,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铁块砸进深潭,答案是否定的。他直视最前排的摄影机,蓝眼睛里燃着某种滚烫的东西,我不想再成为那个说的人。
艾米丽的钢笔在笔记本上疾走,笔尖几乎戳破纸页。
她注意到达菲的指节在信纸边缘压出了褶皱,袖口露出的旧伤疤在晨光照下泛着青白——那是当年为保护爱尔兰小孩被木棍抽的。
此时,千里外的萨克拉门托,霍克正扯着嗓子喊:向右——转!三百只胶底鞋同时碾过草皮,发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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