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广场最后一盏煤油灯时,乔治的靴跟叩响了议事厅的橡木地板。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八张面孔同时抬起——李青山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铜框眼镜,指节还沾着速记用的炭粉;埃默里正把半块司康饼往嘴里塞,奶油沾在络腮胡上;威廉·奥布莱恩的粗布衬衫前襟沾着机油,那是他刚从纺织厂赶过来;亨利·沃森则在摆弄桌上的差分机零件,齿轮在他掌心转出细碎的银光。
满月了。乔治摘下礼帽放在长桌中央,亚洲地图的卷轴地展开,长江像条红色的血管爬过泛黄的纸页,六大公司的覆灭不是终点。他的手指划过上海、南京、武汉,是跳板。
我们要把在这里学到的,送回南京。
李青山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个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的情报部长此刻站得笔直,炭粉从指缝簌簌落在地图上:工人自治村?
不止是村。乔治按住他的手腕,触感像按住块烧红的铁,是让整个生产秩序翻过来——谁流汗,谁决策;谁修路,谁掌权。他松开手时,李青山的袖口留下个浅淡的掌印。
埃默里的司康饼地砸在瓷盘里。
这位总爱开下流玩笑的贵族次子此刻拧紧了眉头,金怀表链在胸前晃出焦虑的弧线:清廷封了口岸,黄志远的船三个月没靠岸。他抽出银质铅笔敲了敲地图上的,归国路线早被堵死了。
乔治打开牛皮纸信封,航海图上的墨迹还带着松节油的气味。
他的指尖停在阿拉斯加东南岸,那里标着个极小的圣米哈伊尔经毛皮贸易站穿俄属北美,走西伯利亚铁路南下。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掠过他眉骨,每年只有两个月窗口期,但足够送一百人、五十吨设备。
李青山重新坐下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半道白痕。
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叠档案,纸边卷着熬夜的毛边:通晓工程或医学,底层劳作十年以上,无亲属被清廷拿捏......他翻开最上面一份,照片上的女人扎着麻花辫,背景是冒烟的铸炮坊,林阿秀,女助产士,在广州码头接生过三百个婴儿。下一份是个青年,左脸有道月牙疤,陈铁柱,铸炮匠学徒,跟着师傅修过十三门红衣大炮。最后一张照片泛着旧教堂的潮气,周文澜,教会学校教师,拉丁文比我还溜。他合上档案时,指节关节发出轻响,十七人,明早出发。
凌晨三点的露水打湿了仓库屋顶。
乔治站在木箱堆里,铜烛台的光映着十七枚铜牌——正面二字刚劲如凿,背面是南京金库的云雷纹。
林阿秀接过铜牌时,指腹反复摩挲云雷纹,像在确认什么古老的契约:我娘说,女人的手该抱孩子,不该握工具。她抬头时,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可您让我知道,抱孩子的手,也能托住整个村子。
陈铁柱把铜牌咬在嘴里试重量,月牙疤跟着嘴角翘起:师傅总骂我笨,说铸炮要沉得住气。他把铜牌塞进粗布腰带,现在才明白,沉住气不是等,是攒够了劲,往该炸的地方炸。
周文澜用拉丁文念了句祷词,指尖抚过二字:圣经说,要有光。他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或许我们就是那束光。
第一缕晨光漫过铁桥工地时,李青山的怀表敲响了五下。
乔治整理着最后一只木箱,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裙角窸窣——是玛丽亚的靛蓝棉布裙,混着龙舌兰酒和橙花的香气。
康罗伊先生。她的声音带着未眠的沙哑,指节抵在门框上,边境线的仙人掌花开了。
乔治的手顿在木箱扣环上。
他望着玛丽亚发间未理的碎发,突然想起她昨天说过的话:自由是能自己点亮一盏灯。此刻,灯还亮着,但灯影里似乎有更浓重的阴影在蠕动——来自墨西哥边境的阴影。
木箱扣环合上的瞬间,铁桥工地传来第一声汽笛。
那声音裹着晨雾,像某种古老的号角,正唤醒沉睡的大陆。
风掠过乔治的后颈时,玛丽亚的指尖已扣住门框。
龙舌兰酒的辛香混着橙花甜腻的尾调涌进仓库,他这才注意到她靛蓝棉布裙的褶皱里沾着沙粒——亚利桑那荒漠的沙,粗粝得硌手。
康罗伊先生。她的声音比凌晨三点的露水更凉,星十字会的人在图森以南扎了营。
乔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上个月在旧金山码头,他亲手将最后一批圣殿骑士团的密信投入熔炉,可这些残党竟像沙漠里的蝎子,总在阴影里蛰伏。
他想起玛丽亚昨天蹲在篝火边的模样——她拨弄着仙人掌刺串起的银饰,说自由不是摧毁枷锁,是让戴枷锁的人学会自己开锁,此刻那串银饰正随着她的呼吸在锁骨处轻颤。
多少人?他问。
三百。玛丽亚从裙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用指甲在吉拉河盐河交汇处划了道线,带着连发步枪,还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补给箱。
他们要截的不是货,是人心。她的指甲掐进羊皮纸,自治村的第一车小麦明天启程,要是路上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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