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仿佛一件被岁月和工业废气锈蚀的巨大铁器,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东风小学就蜷缩在城东一片老厂区家属院的边缘,红砖围墙斑驳脱落,如同老人手臂上干枯的皮肤。每天清晨七点,伴随着上课预备铃刺耳的嘶鸣,一股由孩童喧嚣、廉价早餐油烟和汽车尾气混合而成的热流,便会准时将校门前的窄路搅动得浑浊不堪。
在这片混乱的背景板前,有一个影子,像钉在时间里的楔子,雷打不动地存在着——那是王秀兰,一个智力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的母亲。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淡紫色的旧外套,头发被胡乱地扎在脑后,几缕花白的发丝总是倔强地垂在额前。她的脸是蜡黄的,布满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像两潭未被污染的山泉,只是这泉水映照的,永远只有那扇铁艺校门。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里面通常是一个凉透的煮鸡蛋,或者半个馒头,那是她为儿子准备的“零食”,尽管儿子从未在学校里吃过。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两件事:儿子小旭,和等待小旭。
小旭,刚满十岁,是东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生活的粗粝在这个男孩身上刻下了过早的成熟。他比同龄人瘦小,肩膀单薄,但脊背总是挺得很直。眼神里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像一口深井,藏起了所有属于孩童的任性和撒娇。父亲在他五岁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那场事故不仅带走了家中的顶梁柱,似乎也带走了母亲王秀兰本就脆弱的神智,将她彻底留在了混沌懵懂的世界里。从那时起,小旭就成了母亲事实上的“家长”。
邻里们提起小旭,总会叹口气:“那孩子,太孝顺着咧,从来没嫌弃过他那个傻妈。”这孝顺,不是言语上的甜腻,而是融于每一个无声的动作和坚韧的忍耐里。
学校的作息,是小旭和母亲之间无声的契约。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对大多数孩子而言是冲向食堂、争夺鸡腿的战斗号角。而对于小旭,这铃声却意味着另一场奔跑的开始。
当同学们像出笼的麻雀般涌向食堂时,小旭总会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所有力量。他从不与人争抢,总是默默排在队伍末尾,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他的沉默和那份与年龄不符的隐忍,让他成了班级里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食堂大师傅对这个沉默的男孩早已熟悉,每次都会默不作声地给他的餐盘扣上满满一勺饭菜——今天可能是土豆烧肉,明天可能是西红柿炒蛋,饭菜的油星映着食堂顶灯昏暗的光。小旭端着沉甸甸的餐盘,指尖会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从不看盘里的食物一眼,也绝不理会身后同学催促的嘟囔,只是一个急转身,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艰难地穿过喧闹的人潮,朝着与食堂相反的方向——校门,飞奔而去。
他的脚步急促而坚定,塑料鞋底拍打着水泥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知道,妈妈一定就在那里。
“妈!吃饭了!”小旭跑到校门口,气息还未喘匀,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他熟练地将餐盘递出铁门的缝隙。
王秀兰看到儿子,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被擦去了灰尘的玻璃。她咧开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笑得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她接过餐盘,也顾不上找地方坐,就那么蹲在墙角,用手抓着,或者用小旭递过来的唯一一把勺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吃得很香,偶尔抬起头,对着儿子含糊不清地说:“小旭……吃……好吃……”
小旭就隔着冰冷的铁栅栏,看着母亲。他咽着口水,脸上却保持着那个有点僵硬的微笑,轻声应着:“嗯,妈,好吃你就多吃点,我吃过了,不饿。” 他的手在裤兜里攥紧,里面空空如也。
等母亲风卷残云般吃完,连菜汤都舔得干干净净,小旭才会接过空盘,低声说:“妈,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放盘子,一会儿就回来。”
他再次转身跑回校园,目标却是食堂角落的泔水桶。那里,总有同学吃剩的饭菜。他会飞快地捡起一些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馒头边、半截油条,或者别人挑食剩下的青菜,躲到食堂后门的台阶上,迅速塞进嘴里。食物的冷硬和残渣的味道,他早已习惯。他吃得很快,生怕被同学看见,更怕被校门口的母亲看见。羞辱感是有的,但比起让母亲挨饿,这点羞辱,如同必须咽下的沙砾,磨得喉咙生疼,却也必须承受。
这日复一日的“反向奔跑”和“残羹冷炙”,并非无人察觉。有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是新调来的语文老师,李慕舟,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儒雅,与这所灰扑扑的学校有些格格不入。他喜欢在午休时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喧闹的操场。很快,那个总是逆着人流奔向校门的瘦小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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