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竹隙，林昭立于案前，笔锋悬于半空，墨滴将落未落。昨夜陈元直那句“断你言路，焚你书稿——你还能耕吗？”仍如铜钟余响，在耳际盘旋不散。他未眠，反复推演今日月课之题——《论三代井田之可行否》。寻常士子必引经据典，颂井田之制如何均平天下，然此等文章，不过徒具形骸。他提笔，终落。
“井田可法，不可复；其义可循，其形难袭。”
开篇八字，如刀破纸。他不再拘泥于《周礼》章句，而是自《孟子》“方里而井，井九百亩”起，直指其时人口不过千万，地广人稀，故能行之；今大晟疆域虽广，然豪族兼并，细民失田，赋役不均，若强行复古，不过易主而耕，徒扰民生。继引《汉书·食货志》晁错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又据《通典》所载唐初均田制崩坏之由，层层推演，终归于一论：“三代之制，因时而兴，亦因时而废。今世若不思变通之法，虽复井田，亦不过易主而耕。”
文成，日已中天。林昭将稿纸折齐，置于木匣，送至讲堂外评文案上。书院月课，例由诸生互阅，再由山长择优诵评。他归座静候，不发一语。身旁学子翻其文稿，初时轻哂，继而蹙眉，终有数人低声议论。
“此论岂非悖逆？井田乃圣王之制，安得言不可复？”
“其言虽狂，然引据详实，逻辑难破。”
“不过哗众取宠耳！若井田不可行，岂非讥讽先王？”
言语间，一名年长生员拍案而起，乃书院老生李崇文，素以经义纯正自居。他执林昭文稿，朗声道：“此文轻慢古制，淆乱经义，若任其流传，恐坏后学根基！”众学子随之附和，声浪渐起。
林昭端坐不动，唯指尖轻抚袖口磨痕。他忆起陈元直曾言：“文章若不能安民，纵然锦绣，亦是虚文。”今之讥议，不过惧其言直，触痛处耳。
未几，铜铃三响，陈元直步入讲堂。众人肃立。他未落座，径直取过评文匣，抽出林昭之稿，展于案上。全场屏息。
“此篇《论三代井田之可行否》，开篇即破常论。”陈元直声如古井，一字一顿，“‘井田可法，不可复’，立论清峻，不蹈虚言。”
他逐段诵读，至“今世豪强吞并，细民无立锥之地，若不思变通之法，虽复井田，亦不过易主而耕”一句，忽抬手，掌击案角，声震屋梁：“此真经世之论！”
满堂寂然。
陈元直目光扫过全场，冷声道：“尔等讥其狂诞，可知狂者进取，狷者守节？今人读书，多拘章句，畏首畏尾，宁作腐儒，不敢言实。林昭此文，不避锋芒，直指时弊，虽有偏激，然其心在民，其志在治。此非池中物也！”
“池中物”三字出口，如石落深潭。李崇文面色铁青，垂首不语。其余非议者亦纷纷低头，再无一人出声。
陈元直合卷，目视林昭：“子明，留堂问学。”
林昭起身，深揖，随其入静室。余下学子伫立原地，目光交错，有羡，有妒，有恨。待二人身影消失于竹廊尽头，一名同窗冷笑道：“不过得山长青眼，便以为可凌驾同侪？书院岂是凭一文定高下之地！”
午膳时分，膳堂人声鼎沸。林昭持陶碗入内，寻座而坐。左右学子见其至，或匆匆离席，或侧身避视，竟无一人与之同桌。他默然进食，糙米粗菜，入口无味。邻桌低语飘来：“昨夜他房中灯火未熄，必是山长授意，早知题目，故能成文。”另一人接道：“未必。李兄所言极是，此等文章，分明讥讽朝廷赋制，若传入京中，恐有非议。”
林昭置若罔闻，食毕，起身归舍。途经回廊，忽见墙角石缝间塞着一张折叠纸条。他抽出展看，上书：“井田可复，唯在豪族尽除。”字迹歪斜，墨色浓重，似愤笔疾书。他凝视片刻，将纸条收入袖中，未作停留。
暮色渐合，林昭独坐案前，重读今日之文。烛火摇曳，映其清瘦面容。窗外竹影婆娑，风过无声。他提笔，在文末添一行小字：“言之所在，即耕之所在。”
次日清晨，书院钟声再响。诸生集于讲堂， awaiting 陈元直评点余文。林昭入内，见座次已变——原属他的位置被他人占据，余下空位远在角落。他缓步前行，将木匣置于案上。
陈元直未提昨日之事，只道：“月课已毕，诸生当自省所得。文章之道，不在争胜，而在明理。”言罢，目光掠过众人，终落于林昭：“然有言者，必有怨者。子明，你可知，昨夜膳堂之后，有人向山长递帖，言你文章‘淆乱纲常，宜加惩戒’？”
林昭抬眼，神色不动：“若言实而触忌，是国之病，非文之过。”
陈元直微微颔首，未再言语。
课毕，诸生散去。林昭收拾文稿，忽觉袖中纸条微动。他取出展看，发现背面竟多出一行小字，笔迹与前不同，工整而冷峻：“言路将塞，笔锋当藏。”
他盯着那字，指尖渐紧。
院中铜铃忽响，一阵急风穿廊而过，吹得案上文稿翻飞。林昭伸手去按，却见最上一页被风卷起，飘向窗外。他追至门边，只见那纸在风中翻旋，如白鸟振翅，掠过竹梢，坠入溪流。
溪水湍急，墨字迅速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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