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林昭已起身更衣。他将青布直裰叠好收进箱底,换上粗麻短褐,腰间束一条旧皮带,脚蹬草履。亲随老张站在一旁,默默递上斗笠和药箱,低声道:“大人真要亲自去?”
林昭点头,将几枚铜钱塞入袖中,“账册能改,人饿得走不动路,是假不了的。”
两人悄然出驿,绕过府衙巡丁必经之路,沿江堤南行。天光微明,薄雾裹着湿气扑在脸上,远处村落影影绰绰,不见炊烟。
抵达第一个村子时,日头已高。村口槐树下坐着几个孩童,面颊凹陷,眼窝发青,见生人来,只呆望片刻便低头啃手中黑团。林昭走近细看,那是掺了树皮的糠饼。
他蹲下身,轻声问:“家里还有米吗?”
孩子摇头,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村中屋舍多破败,柴门半掩,偶有妇人进出,神色惶然。林昭寻到一处略为完整的院落,门口挂着褪色药幡,原是村中郎中的住处。敲门良久,才有个老者开门,须发花白,背已佝偻。
“大夫安好,”林昭拱手,“我是游方医士,途经此地,见村民面色不佳,特来查看是否疫病流行。”
老塾师摇摇头:“不是病,是没吃的。今年风调雨顺,田里收成不错,可粮价翻了三倍。官仓不开,私仓不售,百姓拿什么活命?”
林昭眉头紧锁:“官府没有放赈?”
“放?”老人冷笑一声,“前日来了个差役,说‘丰年无灾,何需开仓’,还登记了几户‘妄言饥荒者’,说要报给县里治罪。”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哭喊。两人快步赶去,只见一妇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身边瘦弱女童,几个邻里正欲强行拉扯。一名牙婆模样的女子立在一旁,手中攥着一小袋米。
“我不卖!她才六岁!”妇人嘶喊。
“你不卖,全家都得饿死!”一人厉声喝道,“三斗米换条活路,你还想怎样?”
林昭上前一步,沉声道:“谁准你们买卖人口?”
众人回头,见是个陌生农夫打扮的男子,一时怔住。那牙婆冷笑道:“官老爷不管饭,我们做点小生意,碍着谁了?”
“这孩子是你买的?”林昭盯着她。
“东家吩咐,收些伶俐丫头回去做工。”她扬了扬米袋,“人家自愿卖的,白纸黑字画了押。”
林昭不再多言,扶起妇人。她浑身颤抖,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一口浊气吊着。
回至郎中家中,林昭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味药,嘱其熬汤分给最虚弱的孩童。老塾师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低声问:“你当真只是个游方郎中?”
“我只是个想弄清真相的人。”林昭答。
当夜,他与老张分头走访十余户人家。所见皆相似:灶台冰冷,墙角堆满野菜根、观音土;一家五口共盖一床破被,最小的孩子蜷在母亲怀里,呼吸微弱。有户人家刚埋了老人,棺木是拆门板钉的,坟头无碑。
翌日清晨,林昭前往邻近集市。此处比村中稍热闹,但人人面带愁容,交易稀少。他走进一家米铺,问价。
“八十文一斗。”店主头也不抬。
林昭一怔:“邻县不过四十文。”
“货源紧张,爱买不买。”店主语气生硬,随即压低声音,“再问下去,小心被抓去问话。”
他退出店铺,在街角观察半日。发现凡有人欲购整袋米者,皆被拒之门外。而傍晚时分,却有数辆牛车从城南方向驶来,满载麻袋,未挂牌记,悄悄拐入一条偏巷。
林昭示意老张盯住一辆车,自己尾随其后。车行二里,停在一栋深宅前。大门紧闭,门匾用布遮住,檐下悬着一串铜铃。风吹铃响,声音清脆。
他凝神细看,心头一震——那铃饰样式,竟与前日在馆驿塞信的老仆腰间佩物一模一样。而那老仆,正是周崶府中差役。
当晚,林昭回到村中破庙暂居。油灯如豆,他在纸上勾画路线图,标注出昨日所见运粮车行进轨迹,并圈出三处可疑仓库位置。其中两处靠近官道,另一处隐于河湾密林,极难察觉。
老张带回消息:“那辆车进了宅子就没出来。我问了附近挑水的汉子,他说那院子归府衙采办官管,平日严禁外人靠近。”
林昭提笔,在“采办官”三字旁写下“周崶亲信”四字,又在其下划了一道横线。
次日,他改扮成挑夫模样,混入市集外围粮栈打探。听几名脚夫闲谈,才知城南大仓确有存粮,但“上头有令,不得轻启”。又有人说:“听说是等米价再涨些,才肯放货。”
“谁定的价?”林昭插话。
“还能是谁?”那人苦笑,“府里那位不点头,谁敢动?”
午后,风雨骤起。林昭冒雨巡查另一村落,途中遇一退伍老兵,独居茅屋,靠替人修补渔网度日。酒过三巡,老人忽然低语:“我曾在府兵营当过粮秣官。去年秋收后,各乡缴粮入库,数目清清楚楚。可今年开春,仓中余粮竟少了七成。我去问,被告知‘已调往边地’。可边上哪有战事?分明是被人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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