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他能听到窗外远处城市的喧嚣,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陈永革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张孟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知道错在哪里吗?”
“我……我不该接私活,违反院里规定。”张孟低声说。
“还有呢?”
“我……我图纸没画好,不够仔细。”
陈永革摇了摇头,目光如炬:“规定是死的,是底线。你错在两点:第一,狂妄。以为自己能兼顾,以为业余时间拼凑的东西,能达到院里交付项目的质量水准。我们院里任何一个正式出图的项目,要经过设计、校核、审核、审定至少四个环节,你一个人就全包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你丢了对技术的敬畏。那条线,在你屏幕上就是几条线段几个数字,但在现场,它是几十米高的铁塔,是埋在地下的基础,是架在空中的导线。你笔尖歪一毫米,现场可能就是几万、几十万的损失,甚至可能是安全事故!这次是你运气好,只是赔钱,要是倒塔、断线伤了人,你担得起吗?”
每一句话,都像锤子砸在张孟心上。他彻底明白了师傅当年那句话的分量。
“按照规定,你这种情况,院里完全可以,也应该做开除处理。”陈永革的话让张孟的心沉到谷底。
但紧接着,陈院话锋一转,对刘工说:“老刘,你联系一下那个化工厂的赵老板,以院里技术回访的名义,了解一下他们线路施工遇到的困难,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能提供技术支持的。”
刘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的,陈院。”
陈永革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张孟:“你的处分,等班子会研究后决定。在这之前,你先停职反省。另外,把你做那个私活的全过程,从接到委托到出问题,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决策,包括你怎么想的,都给我详细写出来,越详细越好。这不是检讨书,是技术复盘报告。”
张孟懵了,他没想到还有转机。停职,写报告,这似乎不是立刻开除的信号。
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写那份陈院要求的“技术复盘报告”。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他必须一次次回顾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如何轻信对方的口头承诺,如何为了赶进度跳过必要的复核步骤,如何心存侥幸地使用存疑的资料……每写下一段,他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当时的技术判断是如何被功利心侵蚀,所谓的“灵活处理”背后藏着多少风险。
与此同时,刘工通过院里的正式渠道,与化工厂进行了沟通。以“关注到贵单位施工遇到技术难题,提供义务咨询”为由,院里派了两个老工程师去现场看了一下,委婉地指出了几个技术优化方案,帮他们减少了部分后续损失。赵老板的态度软化了,不再咄咄逼人,甚至对设计院表达了感谢,绝口不再提张孟的名字。
一周后,张孟带着那份写满悔恨与反思的厚厚报告,再次走进陈永革的办公室。
陈永革仔细地看完了报告,良久,才放下。“这笔学费,很贵。但希望你能记住一辈子。”他顿了顿,“院里决定,给你留院察看一年的处分。期间,所有奖金停发,只发基本工资,参与项目不计产值,跟着你师傅,从头学,从头干。有问题吗?”
张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红着眼圈,用力摇头:“没,没有问题!谢谢陈院,谢谢院里!”
“别谢我。”陈永革表情严肃,“是看你确实是个苗子,技术底子不差,更重要的是,这次教训看来你是真吃进去了。院里培养一个专业技术人员不容易,但不能培养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工程师。你赔偿的钱……”
“我……我自己能解决。”张孟连忙说,他不想再给院里添任何麻烦。
陈永革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处分决定在科室内部公布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同事们看张孟的眼神复杂,有同情,有不解,也有几分警示。张孟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搬回了原来的工位,跟在师傅后面,从最基础的图纸标注、资料查询做起,像个刚入职的新人。他不再参与任何核心计算,干的都是些繁琐、重复的辅助性工作。他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做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仔细。
他发现,当心态沉下来,抛开那些急功近利的念头,再看那些熟悉的规范、公式和图例,感受完全不同了。每条规范背后,可能都对应着血的教训;每个精确到毫米的数据,都关系到现实世界的安全与稳定。
一个月后,师傅让他独立复核一份简单的电缆敷设图纸。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查遍了所有相关规范和图集,甚至打电话咨询了材料供应商,最后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弯曲半径标注上提出了疑问。师傅拿着他的复核意见,看了很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日子在平淡和反思中流过。他戒了游戏,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下班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研究以往的典型项目图纸。那份赔偿的债务,他用停职期间做家教、帮人翻译技术资料的方式,一点点还着。生活清苦,内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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