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天,阴得发闷。昨夜的雷雨未散,宫阙之上积水流光,似无形的寒气笼罩金阶。殿门初启,钟声未鸣,百官已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将裂未裂的压迫。
成王早坐于殿上,面色冷峻。案前横放的竹简上,封缄未开,印蜡深红。他的手指按在那枚御印之上,却迟迟不肯揭。
内史俯身低声:“陛下,诸卿已集。”
成王点头,目光在殿下一扫而过。召公、太师、毕公、鲁公皆在。最末那一席,周公旦身着玄衣,拄笏而立,神色恬然。
“周公。” 成王开口,声音沉而低,“孤召卿入朝,欲听洛祭之由。卿行礼越制,祭天非命,此举为何?”
周公俯首一拜,语气平静:“臣旦不敢越礼。洛祭非臣意,乃承先王旧仪。天命无常,人心可乱,臣恐礼崩而道失,故奉先训以镇四方。”
成王眸光微冷:“卿自言奉先训,然孤乃天子。天命在朕,岂容臣僚擅作?”
殿中一阵沉默,百官垂首。
周公徐徐抬目,拱手而言:“陛下,臣虽退居洛邑,心未敢离国。礼者,非为一人设,乃为天下所共守。臣以身行礼,欲安人心,不为夺权。”
成王冷笑一声:“安人心?人心可安于臣乎?”
周公沉声道:“人心安于德,不安于名。王有德,则天下附;王疑德,则天下危。”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皆动。召公顿首请言:“陛下,周公之意,实为国安。昔先王以礼立天下,若今废其本,诸侯皆惑。”
成王不语,只抬手,令左右呈上一卷诏草。内史展开,殿上众目齐聚。
“废周礼,立新制。”
四字入耳,群臣皆惊。太师当场叩首,额血渗出石阶,声音哽咽:“陛下,礼者国之骨!周礼废,则天下无宗。此诏一行,王室必动!”
成王目光如刀,冷声道:“孤非废礼,乃革制。世移时易,礼可不改乎?”
周公神色不变,只缓缓叩地,语气似静水无波:“礼可随时而变,然变者其文,不可变其心。若心为私,礼亡矣。”
成王掌中玉笏轻颤,终于沉声道:“周公之言,意在制王。”
“臣不敢制王,”周公低首,“臣但求天下有序。”
风声忽起,吹得殿上烛火一阵乱摇。恰在此时,门外急报传入——
“启奏陛下!齐、卫两国兵退三十里,言‘周公在朝,天命未改’,请静候朝诏!”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成王的手在玉案上轻轻一顿,低低吐出一口气。烛影摇曳,他的神色在光暗之间,忽而缓了。
周公抬首,目光平静:“天命在人,非在天。陛下若安,天下自息。”
那一刻,殿内的压迫似被风卷去。
成王起身,缓步下阶,终于在周公面前停下。
他凝视着那张历经风霜的面容,声音微哑:“孤昔疑卿,恐权夺于臣。今闻诸侯退兵,知礼存而国安。孤错矣。”
周公叩首:“臣不敢言王错。王能思礼之心,天下自正。”
成王伸手,亲自扶他起。那一刻,群臣皆伏地而泣。
天光自云缝中洒下,映在金阶与玉案之间。
殿门外,雷声已散。
镐京的风,也终于止了。
殿中静得仿佛连呼吸都能听见。
风透过丹楹,卷起烛焰,在金瓦之下摇曳不定。
玉阶上,成王的神情阴郁,面色苍白,指节敲在案几上,发出细微却急促的声响。
周公立于殿前,衣袍随风微动,神色不变。他等这场对峙,已等了整整十年。
召公与太师皆跪于阶下,不敢抬首。鲁公伯禽立于殿左,双手拱于袖中,目光静若寒潭。
“孤问卿——”成王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礼出自谁之手?”
周公俯身一拜,语声沉稳如山:“出自王命,成于臣手。”
成王凝视他,唇角微抖,语调更冷:“既曰出自王命,为何诸侯皆言‘周公制礼作乐’,而非‘成王之命’?”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那是压在天子心中多年的疑石,终于被他亲口说出。
周公不避,抬首而答:“天命在上,礼法在人。先王命我立制,臣不敢违。礼若不立,诸侯无纪;礼若独立,天子失威。是以臣以王命为根,以天下为度。”
成王默然。殿外风声呼啸,如在回应他心中的波澜。
“孤信卿多年,亦疑卿多年。”成王缓缓道,“自先王崩后,周室半仰卿力。然卿退居洛邑,诸侯之心向东,孤在镐京,日受风言。若此非图权,为何天下皆以卿为圣?”
周公低叹一声:“陛下,圣名非我所求,乃天下所系。臣旦若为己图,则洛邑之坛,岂止祭天?而今不过昭示一理——礼立则国存,礼崩则人乱。臣之功过,俱在此中。”
成王注视着他,目光复杂。火光映在他的瞳中,红得如血。
许久,他起身,衣袍翻动,步下金阶。群臣屏息,唯听得他靴底击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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