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岁安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因为年龄差距而产生的天然轻视，也有一丝对于“领导”这个身份程式化的恭敬。
他们稀稀拉拉地鼓着掌，眼神却在岁安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逡巡不去，不少人心里都在嘀咕，这娃娃专家，能懂多少真东西？别是来指手画脚瞎指挥的吧？
岁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面色平静，没有立刻发表什么讲话，而是缓步走入工匠们中间，目光逐一扫过他们正在雕刻的石料和半成品。
他看得很仔细。
这些石匠基本功都很扎实，雕刻的纹样、走线都符合图纸要求，刀法稳健，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但是，看了一圈下来，岁安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些石雕，却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生气。
它们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工整，却呆板，没有工匠自己的理解和情感注入，更没有他一直在追求的那种“活”气。
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乐师，能精准无误地弹奏出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却无法让音乐打动人心。
岁安在一个正在雕刻石狮子的老师傅身边停下。
那石狮子形态威猛，但眼神空洞，缺乏猛兽应有的神采和威慑力。
周围的人都悄悄注视着这位年轻专家的举动，想看他能说出什么来。王大力也有些紧张地跟在旁边。
岁安并没有出言批评。
他深知，在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工匠面前直接指责，只会引起反感和抵触。
他转向那位老师傅，语气平和地请教：
“老师傅，您这狮子雕得真好，功底深厚。
我有个想法，您看这样行不行？”
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用了商量的语气。
老师傅有些意外，停下凿子，看着岁安。
岁安接过他旁边备用的一把平口凿和手锤，指了指石狮眼睛的位置：
“您看，这里眼眶的轮廓可以再稍微加深一点点，上眼睑的弧度这里，如果稍微往下压一毫，是不是会显得眼神更专注、更有力？”
他一边说，一边用凿子的尖端在石料上虚划着。
老师傅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紧接着，岁安又走到另一处，一个工匠正在雕刻莲花座。
他雕的莲花花瓣均匀对称，却显得有些僵硬。
岁安拿起工具，亲自示范，只见他手腕灵活转动，凿尖在石料上轻快地跳跃。
几下之后，那片花瓣的边缘便出现了自然的卷曲和厚度变化，瞬间就灵动了起来。
“花瓣不是铁片子，它有厚薄，有朝向，有被风吹雨打过的痕迹。”
岁安一边雕，一边轻声解释：
“我们雕的不是石头，是活物。”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无不显示出远超年龄的精湛技艺和深刻理解。
更重要的是，他雕琢时那种专注而充满情感的眼神。
起初，工匠们还带着看热闹和些许不服气的心态，但随着岁安接连在几个不同的雕刻点上做出细微的调整，那些原本显得呆板的石雕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他们脸上的轻视和敷衍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佩服。
他们围拢过来，认真地看着岁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听着他言简意赅的讲解。
岁安身上那件清欢精心准备的白衬衫，很快就被石粉沾染，但他毫不在意，神情自若。
他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专家架子，也没有因为年轻而过度谦卑，态度不卑不亢。
所有的交流都围绕着如何让石雕更好、更活来进行。
这种务实而专业的姿态，彻底折服了这些凭手艺吃饭的汉子。
王大力在一旁看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信服。
这年轻人，是有真本事的！
然而，站在人群外围的清欢，看着被工匠们围在中间、浑身沾满石粉、专注地雕琢着比他还高的石料的岁安，心里却是又急又气。
她气他又去碰那些危险的石头。
都过来做指导，还亲自大型雕刻，万一有石块不稳掉落，伤到他怎么办？
上次在工地浑身是血的样子如同梦魇，瞬间在她脑海中复活，让她手脚冰凉。
她也气他那件新衬衫，才穿了一天，就弄得这么脏。
那是可是她省吃俭用给他买的。
情绪翻涌着，可她不能表现出来。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工匠和工头面前，她必须维持着岁安“夫人”的体面，不能给他丢脸。
于是，她只能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脸上维持着有些僵硬的微笑，目光紧紧跟随着岁安的身影，指甲却掐进自己的胳膊里。
当他岁安下工具，直起身，准备结束这次临场指导时，工匠们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多了发自内心的尊重。
一直强自按捺的清欢见状，立刻从人群外围快步走了上去。
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就细细地去擦拭岁安脸颊沾染的石粉灰尘。
她的眉头微蹙着，既有心疼，也有一丝未消的余气。
工头王大力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刻笑着对周围的工匠们介绍道：
“这位是郁清欢同志，是咱们萧专家的爱人，郁夫人。”
工匠们的目光落到清欢身上。
她容貌清丽出众，虽然衣着不算华丽，但气质干净剔透，此刻带着关切为岁安擦拭灰尘的样子，更显得两人关系亲密。
在这些朴实的工匠看来，这位郁夫人定然是城里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姐，与年轻有为的萧专家站在一起，真是般配极了。
他们纷纷露出善意的、带着些拘谨的笑容：
“郁夫人好！”
“夫人”这个称呼，瞬间浇熄了清欢心中大半的烦躁。
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向那些态度恭敬的工匠，脸上那原本有些僵硬的微笑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各位师傅辛苦了。”
她声音清悦，落落大方地回应道，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这一声“夫人”极大地满足了清欢，仿佛通过这个被公开承认的身份，她与岁安的联结变得更加牢固。
她的心情明显由阴转晴，连带着看这片杂乱工地都觉得顺眼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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