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却已弥漫起另一种更为沉重、更令人心窒的气息——悲恸与药石无力回天的绝望。永乐大帝朱棣,身着缟素,不再是那个在千军万马中咆哮冲锋的燕王,他只是一尊失去挚爱的、沉默而憔悴的雕像,矗立在坤宁宫冰冷的大殿之外。
殿内,檀香与哀哭交织。巨大的棺椁肃穆停放在中央,里面长眠着大明母仪天下的仁孝文皇后——徐仪华。她走得突然,却又似乎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数年靖难,她镇守北平,抚育子女,协调后方,心力交瘁。仿佛等到丈夫功成登基的那一日,她那根紧绷的弦便倏然断裂,将所有疲惫与病痛彻底释放,迅速将她吞噬。
太子朱高炽肥胖的身躯艰难地跪在蒲团上,哭声悲切而合乎礼制。他悲伤,为失去慈母;他也惶恐,未来的深宫之路,少了最坚定温暖的庇护。汉王朱高煦跪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哭声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失去母亲的悲痛,也或许在宣告着某种失去制约后的野心滋生。他的眼角余光偶尔扫过身旁的太子大哥,复杂难明。
而在一个相对不那么起眼的角落,四皇子朱高晟跪得笔直,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没有人知道,这具年轻皇子躯壳里的灵魂,来自六百多年后的未来。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曾以为凭借对历史的感知,可以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变革中安稳度日,甚至笑看风云。但他低估了情感的力量。
徐皇后,是他的母亲。不是历史书上一个冰冷的名号,而是真切给予他温暖、智慧与包容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朱高晟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维和话语才不会被视为“怪诞”,反而会得到她好奇而鼓励的眼神。她会轻抚他的头,叹道:“我儿高晟,心思总是这般奇巧,似与常人不同。”那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是她,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默默包容了他一些“不合礼数”的行为——比如对身边小太监下意识的平等对待。
此刻,巨大的悲痛和后知后觉的历史无力感狠狠攫住了朱高晟。他知道徐皇后会早逝,但他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尝试过暗示太医,尝试过提供一些现代的卫生营养观念,但历史的车轮沉重无比,他微弱的力量如同螳臂当车。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眶中汹涌而出,不同于朱高炽仪式化的哀哭,也不同于朱高煦带有表演性质的悲嚎,他的悲伤是寂静而深刻的,是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他紧紧咬着牙,下颌线绷得死死的,才没有让自己失态痛哭。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
一个小太监,名叫小柱子,是自幼跟在朱高晟身边的。他小心翼翼地跪行过来,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声音带着哭腔,低低地劝道:“殿下,您跪了一天了,滴水未进,娘娘在天之灵见了,也会心疼的……您喝口水吧。”
若是其他皇子,此刻或许一个眼神,自有大太监将这不识时务的小奴才拖下去。但朱高晟没有。他缓缓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小柱子满是担忧和同样悲痛的脸,竟然真的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小柱子温热的手时,小柱子浑身一颤,不是害怕,而是感受到那冰凉的悲伤,让他更想为他的主子做点什么。
“谢谢。”极轻极沙哑的两个字从朱高晟喉咙里挤出。
小柱子的眼泪瞬间落得更凶了。在这种时候,四殿下居然还对他说“谢谢”!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耸动,无声地表达着他的誓死效忠之情。周围几个原本属于朱高晟宫里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幕,无不心酸又感动,对主子的忠诚之心更加坚定。这位殿下,从来都是不同的。
这一幕,恰好被步入殿内想再看发妻一眼的朱棣看在眼里。
朱棣的心被巨大的悲痛和国事纷扰填满,原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但朱高晟那异乎寻常的、近乎崩溃却又强行压抑的悲痛状态,本身就已经与周遭格格不入。而他对一个小太监自然流露的那声“谢谢”,在朱棣看来,在这种场合,显得尤为……刺眼和怪异。
朱棣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朱高晟。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太起眼,不像高炽仁厚(或者说肥胖懦弱),也不像高煦勇猛像自己。他似乎对权力没什么兴趣,总是躲在一边,有时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不合时宜的事。仪华生前却最是偏疼他,常说此子“赤诚”、“心思纯净”。
以前朱棣只当是母亲对幼子的偏爱,未曾深思。但此刻,看着朱高晟那远超常人的悲痛,以及那不合礼法的细微举动,朱棣死寂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他想起靖难期间,几次重大的决策关口,自己犹豫不决时,仪华总会看似无意地提起:“陛下,臣妾昨日与高晟闲聊,那孩子天真烂漫,竟说了句……(随后便是一个看似童言无忌,却恰好切中要害的比喻或观点)”。诸如“爹,打仗是不是就像做生意,本钱不够就得找别人借点兵?”“北平城要是能像蜂窝一样,各家各户都能自己存粮自己守就好了”……这些话语,当时只觉小儿滑稽,事后回想,却往往暗藏玄机,给了他不少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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