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井外醒来的。
嘴里的味道腥苦,半截灰鼠牙卡在牙龈间,像是被人硬生生塞进去的。
舌尖一碰就出血,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透了后颈的布料。
天没亮,野人山的雾还贴着地皮爬,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拽我的脚踝。
我又梦到了她。
母亲抱着我,轻轻晃,哼着那首老掉牙的摇篮曲。
调子错了一拍——和信号里那段完全一样。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妹妹六岁生日那天,停电的夜里,她坐在床边哄我睡时唱走音的那句。
可当我伸手想抱她,她的脸突然软了,皮肤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那只衔诏翁的眼睛——漆黑、无瞳、嵌在腐肉里,却还在眨。
我猛地惊坐起来,右眼一阵刺痛。
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像被水泡过的宣纸,颜色一点点洇开又收拢。
更糟的是耳边的声音——远处不知谁家办丧事吹的唢呐,呜咽着盘旋而来,竟和那摇篮曲的旋律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
一个催眠,一个招魂。
它们在合奏。
我捂住耳朵,可声音是从颅骨内部传来的,从记忆最深的褶皱里钻出来,温柔地把我往回拉。
不是暴力拖拽,而是用熟悉的温度、用锅盖跳动的节奏、用妹妹踮脚够糖葫芦时的小蹦跶……一点一点腐蚀我的恨。
不能再这样下去。
如果连痛苦都能被伪造,那我还剩下什么?
如果连“我想报仇”这件事本身,都是某个东西在我脑子里种下的假念头呢?
我喘着粗气爬起身,指甲抠进泥土,借力站稳。
五岁的脚印还留在身后,清晰得刺眼。
那不是幻觉,是我的因果正在倒流。
地门没想杀我,它要我“回家”。
可那个家,早就烧成灰了。
青山精神病院地下三层,铁链声、惨叫、消毒水混着血锈的味道……那一夜我没救下任何人。
而现在,某种力量正试图把那段记忆抹平,换成炉火温粥、母亲轻拍背脊的假象。
它要我原谅。
我咬牙掏出随身带的炭笔,想在石壁上写下“复仇”二字,提醒自己是谁。
可笔尖刚触到石头,手却不听使唤。
一笔一划歪歪扭扭,最后拼出的却是——回家吧。
我盯着那三个字,浑身发冷。
这不是失误,是入侵。
我的意识正在被篡改,连最简单的执念都被污染。
我狠狠砸碎炭笔,碎片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随即闭目凝神,启动烬瞳——这是我在野人山吞下三只盲蛊后觉醒的能力,能窥见自身因果丝线的走向。
眼前骤然展开一张蛛网般的光图。
红线密布全身,连接四方。
其中一条自尾椎升起,贯穿脊柱,直通眉心,原本粗如拇指,通往野人山深处,那是我踏上地仙路的主脉。
可现在,它竟变得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
而另一条暗红近乎黑的线,从胸口旧疤处蜿蜒而出,深深扎向地底——指向青山精神病院地下三层,“初始容器”所在的位置。
那根线不仅粗壮,还在搏动,像活物般缓缓收缩,要把我一点点拽回去。
它不在阻止我逃。
它在诱导我认亲。
“你以为你在对抗命运?”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其实你只是它选中的传声筒。”
我抬头,看见抹光坐在十步外的残碑旁。
他背对着我,手里握着一支骨笔,在一张泛黄的纸上作画。
画面是一间亮着灯的病房,窗帘微扬,窗台上摆着一杯水,倒影清晰得能看见天花板上的裂缝。
但整幅画,没有光源。
没有灯,没有月,没有烛火,可屋里偏偏亮着。
我多看了两眼,眼角立刻刺痛,仿佛有针在刮视神经,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你看得见光,是因为你还相信有人为你点亮。”抹光低声说,笔尖不停,“我画了一辈子守望,画母亲等儿归,妻子候夫还,老人望着空屋里的旧照片……我信这些光是真的。”
他顿了顿,肩膀微微颤。
“后来我家失火,邻居敲门半小时,我没开。我在画最后一幅《归来》。等我听见哭喊冲出去时,妻子和孩子已经烧成了炭。”
他的笔终于停下。
“从那以后,我不再画活人。只画熄灭前的最后一缕火苗——因为我知道,所谓守望,不过是死前不肯闭眼的执念。”
他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扭曲,也没有怨毒,只有一种彻骨的平静。
“别追那丝温情了,陈丰。它比刀还利,专割不肯疯的人。”
我没说话,目光移向他脚边。
逆龄蹲在那里,正啃一个红苹果。
他已经退回到三岁模样,脸颊鼓鼓的,说话含糊不清:“哥哥……你越来越不像你了。”
我心头一震。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我发现——他说这话时,口型和妹妹临死前喊“哥救我”的那一瞬,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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