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巷的雨总带着股陈年墨汁的味道。
青石板路被秋霖浸得透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粉墙,墙头上探出来的老树枝桠,把灰蒙蒙的天割成一片一片。沈砚之踩着积水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宣纸上,鞋跟落处晕开浅褐色的湿痕,倒比巷尾那间裱糊铺墙上的墨迹更鲜活些。
他是第三次来余杭巷了。前两次都是匆匆掠过,只记得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和槐树底下摆摊修鞋的老头——老头总爱用粗麻绳把鞋底缝得密密麻麻,针脚歪歪扭扭,倒像谁在布上写了满纸不成句的诗。这次不同,他怀里揣着半方绢帕,帕子边角绣着半朵残荷,针脚磨得发毛,是从钱塘旧宅的樟木箱底翻出来的。箱子锁了三十年,铜锁上的绿锈都成了块,撬开时扬起的灰,呛得他在空荡荡的老宅里咳了半宿。
“咳咳……”沈砚之捂住嘴,喉间又泛起那股樟木混合着霉味的气息。他抬头望了望,裱糊铺的幌子就在前头晃悠,青布上用白浆糊写的“糊纸鸢”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洇出毛边,倒像幅写意的水墨画。铺门是两扇褪了漆的木门,门环上缠着圈细麻绳,绳头系着只褪色的沙燕风筝,竹骨在风里轻轻打晃,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他走到铺门前站定,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门槛。木头被磨得溜光,靠近门轴的地方有一道浅痕,是二十年前他用捡来的碎瓷片划下的。那年他才八岁,跟着祖父的老友周先生来余杭巷,周先生去茶馆谈事,把他丢在裱糊铺门口。老掌柜——就是苏晚的祖父,总爱蹲在门槛上糊风筝,竹篾在他手里转得飞快,转眼就成了鱼、成了蝶、成了展翅的燕子。沈砚之蹲在旁边看,看腻了就用碎瓷片划门槛,老掌柜也不恼,只笑眯眯地递给他块麦芽糖,说:“小娃子,这门槛可不能乱划,划深了,魂魄就找不着进门的路咯。”
那时他不懂什么魂魄,只觉得老掌柜的手真巧,能把一张张薄纸变成会飞的物件。直到去年周先生临终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泛黄的信封,说:“你祖父当年嘱咐,若有一日你寻到余杭巷的裱糊铺,就把这个交出去。”信封里没有信,只有半方残荷绢帕,和一张画着风筝的小纸片,纸片背面写着“余杭巷尾,墨痕为记”。
沈砚之蹲下身,借着廊檐漏下的微光细看那道刻痕。二十年过去,瓷片划下的浅沟里积了灰,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倒像行被泪水晕开的字。他伸手抠了抠灰,指腹触到木头深处的纹路,忽然想起老掌柜糊风筝时的样子——竹骨要选当年的新竹,削得薄如蝉翼,纸要用富阳的皮纸,浸过桐油才耐得住风雨,最后一笔点睛,必得用徽墨调了胭脂,说是“有了人气,风筝才能认路回家”。
“客人要买纸鸢?”
里屋传来个女声,清润得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带着点被惊扰的慵懒。沈砚之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杏眼里。那女子正站在门内的暗影里,披着件月白的素绸长衫,袖口和领口绣着极淡的缠枝纹,倒像宣纸上用淡墨勾的线。她头发松松地挽着,发间别着支青玉簪,簪头雕着半朵荷,花瓣边缘缺了一角,像是被谁不小心碰掉了。
沈砚之的呼吸顿了顿。他袖中那方绢帕上的残荷,缺的正是这一角。
女子见他盯着自己的发簪,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头,嘴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祖传的物件,不值什么钱,就是看着顺眼。”她说着转身往屋里走,木屐踩在青石板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先生是来寻纸鸢的?还是……来寻别的?”
沈砚之站起身,跟着她往里走。铺子里光线很暗,迎面是个老式的柜台,柜台后墙挂满了纸鸢,有的翅膀破了洞,有的竹骨断了茬,却都整整齐齐地贴着墙,像一排沉默的旧时光。柜台前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砚台、毛笔,还有半碗没干的浆糊,旁边堆着叠裁好的皮纸,风吹过,纸页“哗啦”作响,倒像谁在翻一本无字的书。
“我在找一样东西,”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从怀里掏出那半方绢帕,放在桌上,“或许……你见过和它配对的物件。”
绢帕摊开在褪色的桌面上,米白色的缎面上,半朵荷用绛色丝线绣着,针脚细密,只是年深日久,丝线褪成了浅紫,像蒙上了层灰。女子的目光落在帕子上时,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取下发间的玉簪,将簪头的半荷凑到绢帕旁——两朵残荷严丝合缝,拼成一朵完整的莲,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能对上。
“原来……是这样。”女子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水汽,“我叫苏晚,我奶奶说,我爷爷当年走的时候,留下半方帕子,说等哪日见了拿着另一半的人,就把这个交给他。”她转身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樟木箱,箱子锁是黄铜的,刻着缠枝莲,和沈砚之在钱塘旧宅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她摸出把小巧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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