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又开始飘了,细细的,落在宣纸上,却没洇开墨痕——果然是“墨韵斋”的好纸。沈砚之用手轻轻护住纸面,看着第三句慢慢露出来:“两帕重逢处”。这五个字的笔迹极轻,纸页背面甚至能清晰看出笔尖划过的浅痕,像是写的时候既怕被人看见,又怕写得不真,每一笔都在犹豫。他忽然想起袖中那方残荷绢帕,想起苏晚发簪上镶嵌的半朵荷形玉佩,想起奶奶说过“当年我和你爷爷,各带半件信物,说等重逢时拼在一起”,瞬间明白“两帕”指的从来不是两块绢帕,是两个被岁月扯开、却始终牵挂着彼此的灵魂。
豆大的雨点忽然砸了下来,比之前更急,砸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墨花,像在帮着显字。沈砚之用手掌紧紧罩着纸面,指缝漏下的雨珠落在最后一行空白处,竟洇出个模糊的“阙”字轮廓,笔画隐约,却能看出是个收尾的字。苏晚忽然从发间拔下那支玉簪,簪头是半朵荷,与绢帕上的荷纹正好能拼在一起,她把簪头对着纸面轻轻一合,玉色与墨色相接的地方,最后七个字慢慢浮了出来:“荷开满塘阙”。
“荷开满塘阙”——五个字,却像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落了地。那一刻,裱糊铺后院的老槐树忽然落下片枯叶,叶子带着雨水,轻轻飘下来,正好落在“塘”字上。枯叶的脉络纵横交错,与字迹的笔锋惊人地重合,像一枚天然的印章,为这阙续了二十年的词,盖上了岁月的印戳。
沈砚之望着那片枯叶,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话,当时祖父已经快说不出话,却仍攥着他的手,用气声说:“等临安北的荷花开满池塘,就把我葬在裱糊铺的花墙下,让花墙的根须缠着我的骨,让墙里的字贴着我的魂,听你奶奶把那阙词,好好写完。”那时他不懂,此刻握着这张写满字的宣纸,忽然就懂了——不是没写完,是在等一个能续上的人,等一个能听懂的时刻。
“是爷爷补的。”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雨水落在宣纸上,却没损坏字迹,“你看这‘荷’字的起笔,有个极小的弯钩,和爷爷画纸鸢翅膀时的笔法一模一样,他一定是后来找到了这张纸,知道奶奶没写完,就替她续上了……他怕奶奶一个人,连遗憾都留着。”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把宣纸凑到鼻尖,闻到了淡淡的墨香里混着的槐花香——余杭巷的老槐树每年四月都会开花,花瓣落得满院都是,祖父晚年总坐在槐树下磨墨,说“花香能渗进纸里,替人记着想说的话,等后来人看到,就知道当年的心意”。这字迹里的槐花香,浓得像能掐出蜜来,想必是某个槐花纷飞的清晨,祖父坐在这花墙下,就着晨露磨墨,一笔一划,把二十年的思念、等待与牵挂,都揉进了笔锋里,写进了这阙词里。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着一只纸鸢从墙头飘过,是只沙燕风筝,翅膀上的“北”字被雨水泡得发涨,颜色却依旧深,像从未被岁月冲淡,它飞得不稳,却始终朝着临安北的方向,像是在指引着什么。沈砚之望着纸鸢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那半阙词,哪里是没写完,分明是用二十年的光阴,用两地的风雨,用无数只飞丢又找回的纸鸢,用两个老人跨越生死的牵挂,慢慢续成了圆满,续成了“荷开满塘”的结局。
苏晚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块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把宣纸包好,又放回暗格里的砚台旁,说:“奶奶说过,好东西要藏在该藏的地方,等需要的人来取。现在我们看见了,懂了,就该把它放回去,让它继续守着花墙,守着这些没说完的话。”她把暗格合上,青石板恢复原状,只有绢帕贴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荷香,“奶奶还说,等这阙词续上了,就说明‘他们’已经重逢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呢。”
雨停的时候,天边透出点微光,像拨开了云雾。沈砚之蹲在花墙下,用那半块磨损的砚台轻轻敲着青石板,石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应和,又像钱塘的潮声,隔着千里万里,传到了余杭巷的花墙下。他忽然想起祖父诗稿里的一句话:“词有终时,情无句号。”原来那些刻在砖上、写在纸上、藏在风里的字,从来不是为了完成一首词,只是想告诉后来人:有些思念,就算隔了山海,跨了生死,就算被岁月藏得再深,也总能找到续下去的方式,总能等到被听懂的那一天。
檐角挂着的纸鸢还在轻轻晃,竹骨碰撞的“吱呀”声里,竟像是有人在轻轻念着那首《诉衷情》:“风灯摇碎钱塘月,纸鸢衔来余杭雪。两帕重逢处,荷开满塘阙。”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清晰,落进心里。沈砚之摸了摸袖中的残荷绢帕,那里的半朵荷仿佛在发烫,像是在回应着什么,又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温暖。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就像这花墙下刚冒出来的新绿,就像那朵在荷叶间刚要绽开的荷花,就像那些永远不会断线的纸鸢,正带着所有未说尽的话、未完成的牵挂,往家的方向飞,往重逢的方向飞,飞到每个被思念照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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