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苏晚把风灯的灯芯往上调了调,光亮忽然亮了些,照得油纸包上的水渍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碎钻。沈砚之解开油纸包外的麻绳,绳子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软,一拉就断,他的手指有点发僵——不是冷的,是激动的,指尖碰到油纸时,竟有点抖。
油纸里裹着的果然是只纸鸢,沙燕形状,绢面是浅蓝的,边缘有点发黄,却依旧完好。翅膀上用朱砂写着“团圆”二字,笔锋苍劲,起笔藏锋,收笔带钩,正是祖父独有的写法,尤其是“团”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根没断的风筝线,一直延伸到翅膀尖,仿佛要顺着风飞出去。
“这竹骨是我爹亲手削的。”老者被扶到炉边烤手,火苗舔着他的袖口,把黑布衫上的潮气烤得冒白烟。他搓着手,眼睛盯着那只纸鸢,像是在看稀世珍宝,“当年沈先生来订第一百只风筝,说要自己画、自己糊,要亲手写‘北’字。可那天突然下了场大雨,比今天还大,他没带伞,从铺子里跑回去时,淋得落汤鸡似的,手里的竹骨也被水泡得弯了形,直不回来了。”
老者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下去:“我爹说,沈先生抱着那几根断了的竹骨,蹲在铺子里的门槛上哭,哭得像个孩子,说怕是赶不上‘三月三’的潮汛了,说阿鸾姑娘还在临安北等着,等不到这只风筝,就该着急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忽然想起奶奶说的“三月三”——奶奶说,那是她和爷爷定情的日子,那年三月三,钱塘江的潮水特别特别红,红得像胭脂,奶奶说那是月老打翻了胭脂盒,专照护有情人。“每年这天,我都要在花墙下等他,等他送纸鸢来,等他说‘阿鸾,我回来了’。”奶奶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看见当年的潮水。
苏晚伸出手,轻轻摸着纸鸢的翅膀,绢面光滑,朱砂鲜艳,“团圆”二字的笔画底下,隐约能看出层淡墨,像是先写了别的字,又被朱砂盖住了,墨色透过朱砂,泛出淡淡的灰。
“是‘北’字。”沈砚之从桌上蘸了点清水,用指尖轻轻抹在“团圆”二字旁边,淡墨慢慢显出来——果然是个“北”字,笔画、勾挑,都和前九十九只风筝翅膀上的字一模一样,只是写得轻,被后来的朱砂盖了大半。“他原是想继续写‘北’,后来改了‘团圆’,怕是觉得……能等到团圆了,觉得这第一百只风筝,能带着他去临安北,和阿鸾姑娘团圆。”
老者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包是深蓝色的,边角都磨破了,里面是片干枯的荷叶——颜色深褐,边缘卷得像纸,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形状,叶脉清晰可辨。“这是那年沈先生带来的,说从钱塘江边摘的新荷叶,还带着露水。他说要让风筝带着荷叶的味飞,说阿鸾姑娘闻着荷叶的清香,就知道是他寄的风筝,就知道他没忘约定。”
老者把荷叶递给苏晚,声音轻得像风:“我爹把这荷叶夹在账本里,夹了几十年,说等风筝送出去那天,就把荷叶烧了,让烟顺着钱塘江飘到临安北,给苏姑娘报个信,说沈先生的风筝到了,他也快到了。”
苏晚接过荷叶,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脆得像饼干,一碰就掉渣。她把荷叶凑到鼻尖闻了闻,还能闻到点淡淡的荷香,混着账本的墨味,像百年前的夏天,祖父摘荷叶时的味道。
三
雨下得更急了,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叮咚叮咚”,吵得人心烦,却又像在催促着什么。老者坐在炉边,烤得脸颊通红,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了他爹和沈先生的旧事。
“我爹原是余杭巷裱糊铺的学徒,跟着老掌柜学手艺,沈先生那时候总来铺子里,一来就坐一下午,也不说话,就看着我们糊风筝,有时候还帮着递递浆糊、剪剪绢布。”老者的眼神飘远了,像是看见了当年的场景,“他说他年轻时也会糊风筝,糊得最好的就是沙燕,说阿鸾姑娘最爱看他糊沙燕,说那燕子的眼睛要画得圆,画得亮,像阿鸾笑起来的模样,像含着两颗星星。”
沈砚之想起航海日志里的画,祖父确实爱画沙燕,每只燕子的眼睛都画得圆圆的,用墨点得亮亮的,旁边总注着“阿鸾笑眼”。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纸鸢,翅膀上的沙燕,眼睛一定也是圆的,亮的,像奶奶年轻时的笑。
“民国二十六年那天,沈先生又来了,比平时早,手里攥着张船票,票根都露在外面,是去临安北的,第二天一早的船。”老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他说终于能亲自把第一百只风筝送过去了,说要当着阿鸾姑娘的面,把‘北’字改成‘团圆’,说要给她涂胭脂,说要带她回钱塘,回泉亭驿的杂货铺。”
雨丝砸在窗户上,发出“嗒嗒”的响,像在哭。“可那天下午,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的,飞得特别低。余杭巷烧得跟火炭似的,铺子里的绢布、竹骨、账本,全烧着了。沈先生本来已经跑出去了,可想起这只没糊好的风筝还在铺子里,又冲进火场……就再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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