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不同于寻常将领帐中可能悬挂的虎皮、弓矢,此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篷的中心位置,其上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
沙盘四周,堆积如山的竹简文书几乎要将四壁淹没,一股勤勉朴素之风,混合着竹简特有的清苦气息与墨香,扑面而来。
一名身着八卦道袍,头戴纶巾,手持羽扇的身影,正背对着帐门,凝视着沙盘。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与整座大营的气息融为一体。那渊渟岳峙的气度,无声地宣告着此地唯一的权威。
这股无形的压力,足以让任何一位前来议事的朝臣心惊胆战,未语先怯。
大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
刘禅坦然走近,脚步沉稳,将帐内的每一处细节都收入眼底,最终,落在了那个仿佛亘古不变的背影上。
只一眼,他的心,便乱了。
这是原主的本能。
相父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更是刻在刘禅骨子里面的信任。
哪怕是他,眼眶也不自觉的红润了。
“呼——”
平复心境。
刘禅知道,相父在等他开口,在等他解释,在等他为自己的“荒唐”行径给出一个说法。
他没有自称“朕”,更没有摆出九五之尊的架子。他微微躬身,双手交叠于腹前,行了一个标准而恭敬的子侄之礼,声音清朗,率先打破了这沉默。
“儿臣刘禅,拜见相父。”
这一声“儿臣”,这一声“相父”,情深意切。
这是示弱,是亲近,更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他将君臣的身份暂且搁置,把两人之间最根本的、也是最牢固的私人情感,摆在了台面之上。
那伟岸的背影,终于有了动作。
诸葛亮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清瘦,下颌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显得整洁而威严。
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依旧明亮得如同星辰,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刘禅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回应刘禅的子侄之礼,而是对着刘禅,微微欠身,还了一个标准的臣子之礼,用的,却是疏离的君臣之称。
“陛下。”
两个字,瞬间将刘禅方才营造出的温情气氛击得粉碎,重新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名为君臣的鸿沟。
“陛下不在成都安坐,统理朝政,安享尊荣,缘何以千金之躯,亲冒矢石,行此荒唐之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质问与责备。
那股属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威压,再次扑面而来,寻常人在此等威压之下,只怕早已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刘禅却挺直了腰杆,没有丝毫退缩。
“相父,朕此来,非为游玩,非为巡视。”
“只为一事——请相父即刻下令,全军班师回朝,终止北伐!”
此言一出,连那燃烧的烛火,似乎都为之一滞,光芒黯淡了半分。
魏延、王平、马谡……帐外那些竖耳倾听的将领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位少年天子,竟敢当着丞相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诸葛亮早有预料,那四封信中已经提及,但他亲耳听到,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让他怒火中烧。
“陛下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冷得能刮下霜来,“北伐乃先帝遗志,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唯一国策!岂能因你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一句荒诞不经的戏言,而轻言动摇!”
“先帝遗志”四个字,是他诸葛亮一生恪守的准则,也是整个蜀汉朝堂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
刘禅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陷入情感的旋涡。与诸葛亮辩论对先帝的感情,无异于以卵击石。
“朕知道相父不信梦境之说。”刘禅平静地迎着诸葛亮的怒火,“那朕今日,不谈鬼神,只论国事。”
他向前走了一步,与诸葛亮的距离又拉近了半分。
“在请相父班师之前,朕想先问相父三个问题。”
诸葛亮手中的羽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摇动起来,似乎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讲。”
刘禅深吸一口气,直直指向了蜀汉最根本,也是最脆弱的根基。
“第一问,我大汉如今,民有几户?兵有几人?钱粮几何?”
“据朕所知,自先帝夷陵兵败,我大汉元气大伤。如今蜀中在册户籍,不足三十万户,口不及百万,带甲之士,不足十万。丞相为筹备此次北伐,更是耗尽了府库数年之积累。朕想问相父,如此疲敝之国力,如此困顿之民生,可能支撑丞相……数次北伐?”
这个问题,是阳谋。
是诸葛亮比任何人都清楚,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益州疲弊,这四个字,可是他亲口说的。
他可以靠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治理才能,勉强维持着这架战争机器的运转,但机器的磨损与老化,却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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