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风,吹到我们这沿海小村时,都带着一股躁动而热切的味道。“开发”、“经济”、“商品房”,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颗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村民们的心头漾开一圈圈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涟漪。西山那片老坟地,就这么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
说它是老坟地,其实都有些抬举了。荒草蔓生,残碑断碣,大多是无主的孤坟,早已湮没在疯长的荆棘与时光里。村里开会,意见分成两派。老人们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说那是先人安息之地,动了怕是不祥。但以我爹,包工头老王为首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封建迷信!”
“城里都盖楼了!咱们村就守着这几座破坟穷下去?”
“位置多好?背山面海,盖起楼来肯定好卖!”
我爹那时候正是意气风发,浑身是胆,不信鬼神,只信手腕和力气。他拍着胸脯向村里保证,一定用最少的钱,最快的速度,把这几栋楼立起来。
动土那天,没选什么黄道吉日。几台租来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带着钢铁巨兽的轰鸣,蛮横地开了进去。钢铁履带碾过荒草,碾过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包。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沉重的机械臂第一次砸向地面,扬起漫天尘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引擎的咆哮声里,夹杂着一些别的、细微的、像是泥土被强行撕裂时的呜咽。
几个老人远远站着,不住地摇头叹气,眼神里是深深的忧虑。
第一具不知属于何人的白骨被挖出来时,现场短暂地骚动了一下。工人们围着那具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骨骸,有些不知所措。我爹拨开人群走过去,眉头都没皱一下,挥挥手:“找个坛子装起来,先放工棚边上,以后统一处理。”
他的镇定,或者说,他的不在意,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下了人们心头泛起的异样感。工程,就在这种混合着雄心与某种微妙亵渎感的氛围中,开始了。
怪事,是从地基开挖后没多久就开始的。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传言,在工人们休息抽烟时,低声交头接耳。
“喂,老张,你昨晚……看到了没?”
“看到啥?”
“就……那边,还没砌墙的楼框子里,好像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眼花了吧?晚上风大,吹的塑料布吧?”
“不像……那影子,看着像是穿着……旧式的那种长衫。”
对话往往到此为止,伴随着一阵沉默和几声强自镇定的干笑。大家都选择不去深究,只当是劳累导致的错觉。
但传言并未止息,反而愈演愈烈。
负责看守工地材料的二狗,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胆子素来不小。可有一个早晨,他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脸色青白地找到我爹,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
“王……王叔,我昨晚……我不干了!”
我爹正对着图纸发愁,闻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抽什么风?工钱不想要了?”
二狗几乎要哭出来:“不是,王叔,真邪门啊!昨晚后半夜,我起来撒尿,看见……看见三号楼那边,有好几个人影,在……在一楼那里走来走去……”
“放屁!”我爹喝道,“肯定是附近哪个村喝醉的酒鬼跑进来了!”
“不是!”二狗急得跺脚,“他们……他们走路的姿势不对!轻飘飘的,脚好像不沾地!而且……那么黑,他们没打手电,也没出声!就……就那么来回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爹骂骂咧咧,说二狗是睡糊涂了,把他轰走了。但那天,工地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连平时最喧闹的搅拌机声音,似乎都低沉了许多。
真正让我心里也开始发毛的,是另一个夜晚。我给我爹送晚饭,耽搁得晚了点,离开时已是月上中天。工地没有路灯,只有临时拉的电线杆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摇摆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四周是未完工的楼房骨架,像一头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张着空洞的窗口。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那栋楼的二楼,有个白色的影子极快地闪了过去。
我猛地站定,心脏骤然收紧,头皮一阵发麻。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眼睛都不敢眨。
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吹过楼体框架,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是错觉吗?是月光和阴影玩的把戏?我努力说服自己,但那股从尾椎骨升起的寒意,却挥之不去。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工程进度因为各种小意外(比如机器莫名故障,刚砌好的砖墙半夜塌了一角)而慢了下来。工人们的士气也越来越低落,请病假的人渐渐多了。我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他那不信邪的劲头,在这种氛围下,转化成了一种更加强硬的执拗。
矛盾的爆发点,在于几块墓碑。
那是在清理地基最深处时挖出来的。几块青石板,上面刻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确确实实是墓碑。按照常理,哪怕是无主的,也该找个地方妥善安置,或者请人做法事超度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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