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噔”声,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敲在程昱的心上。
他端坐着,双手置于膝上,目不斜视,那张素来刚毅如铁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茫然。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反复回响着林阳说的那些话。
“活着,就比什么都要紧。”
“我的所有‘才华’,根子都在一个‘懒’字上。”
这些话,甚至可以说是对一个士人风骨的公然践踏。
可偏偏,当这些话从那个青年口中说出,配上他那双清澈坦然的眼睛,你又觉得,它竟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让你无法反驳。
身居高位者,考虑的是天下,那我一个普通百姓,自然是要活着。
程昱认为,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欲望,有才能者,当思大展宏图;居高位者,当谋天下。
可林阳,却像是从一块完全不同的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承认自己的欲望,就是“活着”,就是“懒”。
他所有的“才能”,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满足这个欲望而衍生出的工具。
他甚至不屑于用任何宏大的词汇去包装它。
这种极致的坦诚,反而成了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它绕开了所有关于“大义”的辩论,直接釜底抽薪,让你所有的道理都失去了根基。
程昱感觉自己像是铆足了劲,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比打在棉花上还难受。
棉花至少还能让你感觉到一丝阻力,而林阳的逻辑,却像是一片虚空,你用尽全力,却连它的边界都触摸不到。
“咳……咳咳……”
郭嘉的咳嗽声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他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葫芦,瞥了一眼身旁如同石雕般的程昱,嘴角一撇。
“公正兄,如何?今日这酒,滋味可还醇厚?”
程昱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转过头,看着郭嘉那张带笑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昱,辩不过他。”
“非是辩不过。”郭嘉轻笑一声,“而是你与他,根本就没站在一处说话。你与他谈的是江山社稷,他与你聊的是柴米油盐。你欲以泰山压之,他却身在东海之外,你的山,再重,也落不到他身上。”
曹操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带着几分玩味和深思。
“奉孝此言,一语中的。”曹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我等皆是这世间的博弈者,总想着如何落子,如何布局,如何才能赢。而这林澹之……他压根就不在棋盘上。他想的,是如何把这棋盘,变成一张舒舒服服的床。”
这个比喻,让程昱和郭嘉都愣了一下,随即,郭嘉抚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又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主公此喻,绝妙!绝妙啊!”郭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把棋盘当床睡!哈哈,也只有他林澹之,能干出这等事,想出这等道理!”
程昱的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虽然笑不出来,但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比喻,实在是贴切得过分。
曹操的目光变得悠远,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院中悠然射箭的青年。
“仲德,你今日所言,有一处错了。”
程昱立刻正襟危坐:“请主公示下。”
“你言他之才,为安邦定国。我看,不止于此。”曹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他那套‘效率为先,不必苛求绝对公正’的歪理,看似荒唐,实则乃是真正的为政之道!”
程昱的瞳孔骤然一缩。
曹操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律法森严,固然能震慑宵小。但若事事都求一个绝对的黑白分明,那这天下,便只剩下无休无止的争讼与扯皮。政务,也就成了空谈。”
“林澹之的法子,妙就妙在,他看透了这一点。他不去管那些虚无缥缈的‘对错’,他只要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事情往前走的结果。这,便是真正的‘务实’!”
“我等治理天下,不也正是如此吗?先要让百姓有饭吃,能活下去,这是‘结果’。至于这碗饭,是粟米还是麦饭,是先分给张家还是李家,在活下去这个大前提面前,皆是细枝末节。”
一番话,掷地有声。
程昱浑身剧震,他感觉自己脑中那扇紧闭的大门,被曹操这番话,硬生生给撞开了一道缝。
是啊……
自己那套辩理,说的是极致的“公正”。
可主公治理天下,追求的,却是极致的“效率”。
归根结底,是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他林阳的“懒人哲学”,与主公的“霸王之道”,竟在最深处,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想通了这一层,程昱只觉得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向曹操,眼神中也更是充满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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