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层灰黄色的天幕变得更加晦暗不明。值夜的人手加倍,火把和风灯被点亮,摇曳的光晕在浓雾中只能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区域,反而将四周衬托得更加黑暗深邃,宛如被无数无形的眼睛注视着。
肖华和周素芬一同巡夜。两人沉默地走过被雾气打湿的甲板,靴子踩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这死寂世界唯一的心跳。
周素芬裹紧了从海盗仓库翻出的厚重呢子外套,衣料摩擦着她布满细小裂口和老茧的手臂,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紧跟在肖华身侧两步之后,警惕地扫视着浓雾深处,仿佛那里蛰伏着比深海巨影更令她憎恶的东西。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粘连着精神污染的诡异歌声丝丝缕缕钻入耳膜,让她体内的黑暗能量不安地躁动。
“这鬼地方…比俺们村后山闹黄大仙的乱坟岗还瘆人百倍。那儿的邪乎…是土里的东西。这海里的…是心尖上的毒。”周素芬的声音干涩而压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肖华侧过头,跳跃的火光勾勒出她饱经风霜的侧脸轮廓。那是一种被极度苦难反复捶打、寸寸碾轧过的坚韧,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嵌着无法言说的黑暗。他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穿透压抑的雾气:“你们那个年代…在关外,更苦?”
“关外?”周素芬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瞳孔瞬间收缩,仿佛被这两个字刺中了最隐秘的伤疤。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肖华以为她不会回答。
终于,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绝望的气息: “风…是锈红色的。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肉,带着土腥和…烂肉味儿。地是裂开的,淌着绿幽幽的鬼火。树…都像俺饿死男人的手,黑黢黢、干巴巴地指着天,天也是铅坨子做的,压得人喘不上气。”她语速很慢,像是从记忆的废墟里艰难地扒拉着碎片,“俺男人…就在那路上烂没了。皮肉一块块往下掉,眼珠子瞪得老大,到死都瞅着囡囡的方向…”她的声音哽住,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制船舷,发出刺啦的轻响。
肖华的心被狠狠攥紧。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却情感疏离的时代,周素芬话语里描绘的炼狱景象,是他理性认知中无法拼凑的深渊。
“后来…你带着孩子,去了伪满?”他问得更谨慎了。
“伪满?”周素芬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冰冷的毒液和自嘲,“说是‘王道乐土’,呸!是阎罗殿开在阳间的分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利,却又瞬间强行压下,化作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活不下去啊…眼看着囡囡饿得只剩一口气,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俺这当娘的…就是个该千刀万剐的蠢货!”
她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正被无形的火焰焚烧。“山本隆一…那个戴金丝眼镜、穿绸缎衣裳的东洋鬼!他说…慈幼院收女娃,去新京,学画画,吃白米饭…白米饭…”她的声音变得空洞,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烙铁,“体面?呵…俺当时就想,最坏…最坏不过当个艺伎…总比烂死在那片锈土里强…总得…让她活啊…”
肖华屏住了呼吸。他的记忆碎片里模糊地知道“慈幼院”的黑暗,但亲耳听到这个绝望母亲在绝境中做出的、如同剜心割肉的选择,那份沉重几乎让他窒息。他试图描绘那个对她而言如同神话的新世界,希望能给她一丝慰藉:“新中国…没有饿死人了。白面馒头管够。孩子都能上学堂,学知识…城市里晚上灯火通明,像星星铺满了地…超市里的东西,堆得跟山一样…”
“白面馍馍…管够?娃还能上学?灯火像地上的星星?”周素芬喃喃重复着,茫然地望向浓雾,焦点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那里面没有肖华想象中的向往光芒,只有一片被绝望浸透的死寂和…一丝疯狂燃烧后留下的冰冷余烬。“那样的好日子…俺下辈子都不敢想…”她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目光看着肖华,“肖队长,你命好,生在好地方…真好。”那平静之下,是滔天恨意淬炼过的麻木。
就在这时!那一直如同背景噪音的诡异歌声,陡然变得清晰、尖锐、充满了妖异的魅惑力!不再是遥远的哭泣,而像是无数个凄厉的女声在耳畔尖叫着诱惑!温暖的床铺!香甜的食物!故乡的炊烟!囡囡的笑脸!
周素芬浑身猛地一震!体内的黑暗料理之力与这同源深渊的魅惑瞬间产生了激烈共鸣!她的眼神瞬间涣散,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混合着巨大幸福和极致痛苦的扭曲笑容!她看到了!不是白米饭!是新京!是地下!是那刻满扭曲人形树图腾的冰冷祭坛!是巨大铁笼里穿着白麻衣、小脸惨白的囡囡!是她被拖向那盛满腥臭暗红液体的石槽!
“妈妈——!”那声撕心裂肺、穿透时空的童稚哭喊,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周素芬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
“囡囡!”周素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凄厉嚎叫,眼神彻底陷入癫狂的赤红!她如同扑向深渊复仇的恶鬼,猛地撞向船边!“别碰我的囡囡!山本!我嚼碎你的眼!”
“周素芬!”肖华瞳孔骤缩!她的状态完全是同归于尽的疯狂!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力猛扑过去!
就在周素芬半个身子已然探出船舷,双手狂乱地抓向虚空,仿佛要撕碎某个无形仇敌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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