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医院出来，林若微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柳如烟那张由红转紫的脸，孙太医那惊骇欲绝的表情，还有学徒们崇拜的目光……这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记。
她赢了，但赢得越多，暴露的就越多。她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点燃了火把的人，虽然照亮了前路，却也吸引了所有潜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
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这是京城最宽阔的街道，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林若微靠在车窗边，掀开帘子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
她看到的不是繁华，而是这座城市隐藏的肌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手指关节粗大，怕是常年受风湿之苦；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面色萎黄，典型的气血不足；那个在街角耍猴的艺人，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郁结之气……
在这个时代，病痛，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宿命。
而她，就是要来打破这个宿命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与寻常车马不同，更整齐，更沉重，像一柄柄无形的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街上的喧嚣，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小桃紧张地探出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声音发颤：“小……小姐，是靖王府的车驾！”
林若微的心，微微一跳。
她放下车帘，坐直了身体。
靖王，萧绝。
这个名字，像一根生了锈的钉子，深深扎在她的记忆里。那个权倾朝野、以冷血暴戾闻名的男人。那个曾是她未婚夫，却又在她最狼狈时，用一纸退婚书，将她最后一点尊严踩在脚下的男人。
她没有恨，也没有爱。对他，她只有一种看待“病例”般的冷静。一个被权力和欲望腐蚀，内心却可能脆弱不堪的，高贵的病人。
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林若微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气场，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从窗外笼罩过来。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极淡的、混杂着龙涎香和某种药草的冷香。
她没有再掀开帘子。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入定的老僧。她知道，有时候，不看，比看，能看得更清楚。
两辆马车，就这样，一快一慢，一轻一重，即将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
林若微的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那辆黑金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若微所有的感官。
她没有转头，但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在了那一角掀开的车帘之后。
她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俊美到近乎不真实的脸。
眉如墨画，鼻若悬胆，唇色极淡，勾勒出完美的线条。但那份俊美，却被一种极致的苍白所破坏。那不是寻常的病态白，而是一种像被反复漂白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像一张脆弱的蛛网，在眼睑和脖颈处清晰可见。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林若微的本能让她瞬间捕捉到了更多细节。慢性缺氧？还是某种毒素导致的血液循环障碍？
然后，她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像两块被深埋在万年寒冰下的黑曜石，只反射光，却不释放任何暖意。那目光没有焦点，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带着一种神明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的审视。
它没有看林若微的马车，也没有看街上的任何人。它只是那么存在着，就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十几度。
可就在两辆马车彻底错开的刹那，那双漠然的眼睛，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冰针，瞬间穿透了车帘的缝隙，精准地刺入了林若微的眉心。
林若微的身体，在那一刻，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被主刀医生用最锋利的手术刀，从里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那双眼睛面前，都变得透明而可笑。
那不是好奇，不是探究，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评估。
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威胁。
马车驶过，那股冰冷的气场，如潮水般退去。
林若微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面对火刑，面对死亡，她也没有感到如此……无力。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压制。
“小姐，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好白。”小桃担忧地看着她。
林若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重新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黑金马车，已经汇入了车流，只留下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影。
但她知道，刚才那一眼，不是错觉。
他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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