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霜凝于宫瓦,一层薄薄的惨白,在琉璃瓦上泛出青灰的冷光,仿佛天地也为这清晨屏住了呼吸。
寒风如刀,刮过太极殿前宽阔的广场,卷起细碎霜尘,扑在百官朝服之上,留下斑驳湿痕。
他们瑟缩着,被内侍催促着踏入广场,靴底踏在冻土上,发出咯吱轻响,如同枯骨断裂。
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昨夜的喊杀声与冲天火光犹在耳畔眼前,可此刻宫城之内,除了巡弋羽林卫甲叶相擦的金属刮响——那声音低而锐利,像钝刀割铁——便只剩下死寂。
空气沉重,连呼吸都带着霜气的刺痛。
曹髦一身玄色冕服,立于殿前丹墀之上。
他没有坐,只是静静站着,年轻的身影在晨光与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拉得极长,投在石阶上,宛如一尊镇压山河的石像。
他的脚下,扔着一柄出鞘的长刀,刀身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青芒,刃口似有血痕未尽,寒意逼人。
有眼尖的朝臣认出,那是大将军司马昭从不离身的佩刀。
而在他身侧不远处,几处焦黑的地面仍散发着余温,踩上去时鞋底能感受到地表的微烫,鼻端隐约飘来焦木与烧肉混杂的腥气,那是昨夜赤焰燃尽后的残骸。
群臣垂首,无人敢言,更无人敢抬头直视天子。
他们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宫变?
是兵谏?
是天子终于要与司马氏图穷匕见了?
每一个猜测都足以让洛阳血流成河。
然而,曹髦开口,声音清朗而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怒火或杀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字字如钟磬落玉盘,在寂静中激起无形涟漪。
“昨夜妖火犯宫,惊扰社稷。幸赖先帝在天之灵护佑,羽林郎奋勇当先,宫中乱贼已尽数平定。”
一言既出,满场死寂。
乱贼?
不是讨逆?
妖火?
不是兵变?
天子竟将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场驱邪平乱的偶发事件。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虽未激起明面上的浪花,却在每个人的心底掀起了更深的漩涡。
这是天子的示弱,还是更可怕的隐忍?
不等众人揣摩透彻,曹髦侧身,指向一旁。
一个身着崭新正六品鼓吏朝服的盲人,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向殿侧那面巨大的司晨鼓。
他步履虽缓,脊背却挺得笔直,指尖微微颤动,似在感知空气中细微的震动。
“此乃乐署乐工裴元。”曹髦的声音再度响起,“昨夜乱起,正是此人冒死登角楼,以鼓声为号,方使羽林卫得以及时合围,平定乱局。朕心甚慰,特擢其为鼓吏,掌司晨之鼓。”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一个目不见物的乐工,竟一跃成为执掌宫城号令的六品鼓吏?
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之举!
中书令荀勖再也按捺不住,排众而出,躬身奏道:“陛下,鼓吏之职,关乎宫禁号令,非同小可。裴元一介乐工,又身有残疾,恐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曹髦的目光缓缓落在荀勖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荀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有冰针顺着脊椎爬升。
“哦?荀中书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臣……”荀勖一时语塞。
曹髦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声音陡然转冷:“裴元耳虽不能闻,其心却能上闻天道,下察人心,胜过尔等耳聪目明,却只知钻营的俗吏百倍!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一句话,将荀勖所有谏言死死堵回喉咙。
他脸色青白,看着那盲人裴元在内侍引导下,将手轻轻放在鼓面上——指尖触到绷紧的牛皮,微微凹陷,随即感应到昨日残留的震波记忆。
他虽目不能视,但整个洛阳城的声音,仿佛都汇入了他的双耳。
天子此举,绝非一时兴起。
这是在用最蛮横、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从今日起,这洛阳宫城的鼓声,将只听从他这位天子的号令。
宫城之内,他曹髦才是真正的耳目之主!
朝会散去,百官默然鱼贯而出,脚步踏在霜覆的石阶上,沙沙作响,如同退潮后的碎浪。
荀勖落后半步,衣袖紧攥,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他并未随队前往政事堂议事,而是转身拐入宫墙夹道,身影很快隐没在晨雾之中。
片刻之后,中书省内,值房灯火骤亮。
“去,把乐署所有关于裴元的档案全部调来!我要查清他的底细,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过!一个瞎子,凭什么冒仕至六品?我就不信,他这履历能干净到无懈可击!”
命令一下,令史们立刻行动。
然而,当那份泛黄的乐署档案送至荀勖案前时,他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裴元的任命文书赫然在列,上面不仅毫无涂改伪造痕迹,反而有着三重让他无法辩驳的背书。
第一重,是先帝曹芳的御批朱笔,虽年代久远,字迹略显模糊,但那独特的顿挫笔锋,绝非摹仿所能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